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取暖期
作者:高 君
大红塑料盆不见了,她坐在飘扬的布片中间,感觉就像坐在旗帜里,和飘飞的鸟群中。太阳还暖着,暖不了多久了。自己的这份活儿也做不了多久了。她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微微地合上眼睛。不一会儿,胡凤提就回来了,胡凤提回来时,自行车铃在大门外总是先响两声,然后她一直骑到门口。大姐在床单和床罩下面,不仅能看见一前一后转动着的两只车轮,还能看见两边踏板上的两只脚,以及鞋面上亮闪闪的金属片。接着是锁车锁的声音,开门锁的声音,哐的一声人就不见了。大姐的眼皮跳了跳,想,她其实不用按车铃,这院子只有我一个人呢。
一天中午,对门卖菜墩菜板的小两口回来了,两人进院子时还有说有笑的,一个坐车,一个蹬车,看样子这一上午生意不错。两人跟大姐打招呼说,真能干,还不歇气儿啊?大姐也笑着跟他俩打招呼说,取货啊。女的从三轮车里跳下来,说嗯,歇歇气儿。两人进屋,男的又推开一条门缝朝大姐这边看了两眼,关上门,门窗帘就一齐刷刷拉上了。大姐微微一愣然后就微微地笑了。她甩甩手也进屋了。抽完一根烟,又续上一根,大姐扯过来枕头想眯一觉。刚要迷糊过去,就听见砰的一声,紧接着噼里扑腾一阵乱响,女人嗷的一嗓子。大姐犹豫了一下,下地朝门外一看。我的天,大的小的菜墩们像车轱辘似的从对门被扔出来,几只朝大门外跑去,几只被大塑料盆截住,另几只朝自己门上冲来。咚的几声就都趴下了。怎么一会儿又打起来啦?女的骂了一会儿,说,你他妈看看人家新搬来的五门,同样是老娘们儿,看人家穿的戴的,再看看我,都快赶上老母猪了,人家还要住跃层呢,再看看咱,连张结实点儿的床都买不起,一整就塌,两整就塌,这日子叫我跟你他妈的咋过?男的说,塌了好,塌了再修,一整你就跟人比,两整你就跟人比,你天天跟人比个屁?女的说,比咋的了?凭啥不比?同样是老爷们儿,人家能挣大钱你凭啥不能?男的说好好,明个儿我就去给你挣大钱,你别怕我犯王法就行。
两人推着半车菜墩菜板走了以后,大姐突然想,对啊,咋一直没见着她男人呢?
雨一场接着一场,太阳淡了,风变得锋利起来,四野像夜夜在盐水里浸了一样,早晨结着一层硬壳,挂满盐花花。天真的凉了。
先是紧挨着胡凤提家的六门,卖凉皮的四川小两口决定要走了。这点大姐早就感觉到了。天一凉,大多数人就都不吃凉皮了。大姐看着两人每天早晨推走的铝合金货柜里的凉皮越来越少,回来得却越来越晚,人也越来越蔫巴。就知道他们差不多要走了。说起来,这小两口还真能吃苦呢,每天后半夜两三点钟就开始做凉皮,一天工都不歇。夏天时每天一百碗还不够卖呢,却只做一百碗,再多就把炕给烧着了。大姐去他们家买过一回凉皮,小屋又脏又乱,热得跟蒸笼一样。那凉皮却好吃得很,筋得跟胶皮一样,一共八九样佐料呢,也不贵,两块钱一大碗。为啥不在外面搭一个炉灶呢?小媳妇说一是院子里地方小,哪都是烧柴怕跑火,另外再租一个地方费用太大,再说也干不过来。大姐当时就想,干不过来为啥不雇人呢?要雇人自己就很愿意干呢。转念一想,人家那是绝活啊,怕让人偷了手艺吧。小媳妇模样挺俏,男的也精神,只是感觉年龄大,猛一看觉得两人像父女呢。在这个院里,小媳妇只跟大姐说话,大姐出去取活时碰上两回拆迁卖烧柴的,便宜得很,大姐就给领到他俩卖凉皮的小摊上,大姐知道他们每天都要用掉很多烧柴。这天,大姐正在院子里洗床单,小媳妇走过来,说我俩要走了。大姐说知道,哪天?小媳妇说今晚,半夜到达州的火车。大姐停下手,说这么快?小媳妇说,剩的零碎东西先可你吧。大姐说烧柴,我买烧柴。小媳妇说你这堆都够烧一冬了。大姐说五门,我先替五门买下,她家门口就那么一小堆儿。小媳妇说,我不传闲话,我就跟你说,前两天半夜,我听见隔壁在呜呜哭呢。大姐抬起头,说,你听确实了?小媳妇点点头,蹲下来。过一会儿,说,大哥对你好吗?大姐一愣。小媳妇说,咱俩一样,我和他也不是一家的。我俩一起到达州,然后各走各的。今晚半夜一走,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大姐鼻子一下子酸了起来。小媳妇说,我听够了这的人喊我小媳妇了,男女老少黑天白天都喊我小媳妇,我叫杨梅,我才十九岁。大姐吸了吸鼻子说,我也是,原来在老家还嫌李桂芝这个名不好听,到了这连不好听的都没了,大人小孩都叫我大姐,连房东老头也这么叫。八成是我面相太老了。四十四长得像五十四。
别天天光顾得干活儿,化化妆,打扮打扮吧。
打扮啥?都当姥姥了。
我看五门的长得一点儿也不比你年轻,就是会化妆,会打扮。
人家是城里人。
管是哪的人呢,该打扮也得打扮。我就是受够了。
房东老头儿把门灯换成了100瓦的灯泡。其实不用换,秋天的月亮亮得很。所有的人都出来了,挤满了院子,一边拍打着叮在胳膊上脸蛋上的小咬,一边嗡嗡地说着话。一些人从六门进进出出,大包小包地把东西拎到三轮车上,然后几个男人争抢着跨上三轮车送“小两口”去了火车站。胡凤提家的门一直挂着锁。
剩下的人却还在院子里站着,像赏月一样,静静的,都不再言语。
只有李桂芝一个人在倒弄烧柴,从一个门旁倒弄到另一个门旁,没有人帮忙,因为她在做无用功,也没有人制止,因为大伙儿都看出来了,她就想这么做。只是没有人看出来,她在静悄悄地流眼泪,她脑门上耷拉下来的那一绺头发正好遮住了她的眼睛。那眼泪一汪一汪地涌出眼眶,没有经过脸颊,而是一颗颗直接落到了烧柴上,然后瞬间便洇开了。她听见了吧嗒吧嗒的声音,不是滴落下去的眼泪,是揣在衣兜里的两样东西在相互碰着——半管口红和半盒粉底,是叫杨梅的十九岁四川小姑娘送给她的。
秋菜上市了。
晚上在院子里,胡凤提对李桂芝说,大姐,明个你早点儿起来,咱俩直接去大地,可劲儿挑。李桂芝说几点?胡凤提笑,说别惊着你家那个人的好梦就行。李桂芝也笑,说你净扯。
天一麻麻亮,两人就用布兜拎着菜刀出发了。胡凤提另外还拎了一个塑料兜,里面装着一套劳动服和一双黄胶鞋。李桂芝心说,好一个胡凤提,你可真浪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门,没向后拐。却来到街上。街上竟热闹得很,马车驴车机动车或走或停,大葱大白菜装得冒尖,像小山一样忽忽悠悠的,还有土豆雪里蕻大萝卜胡萝卜。一些蓬头垢面穿着毛裤趿拉着拖鞋的女人围着车七嘴八舌地侃价。胡凤提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她的高跟鞋清脆地叩打着清晨零乱不堪的柏油路面,也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李桂芝大姐的心,咔咔咔咔,她脑后高吊着的马尾辫充满朝气地一摇一摇,像个小姑娘一样。李桂芝下意识地抚了两把脑瓜顶,抻了抻衣襟,她看着自己的脚,那双男式黑雨靴好像一下子又长出来一截,并且突然交叉了一下,险些把她绊倒,她打了一个趔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她说,咱俩不是去菜地么。胡凤提回头冲她笑笑。她说,那我先去问问价。胡凤提说走吧,都在心里呢。
两人坐在一家很干净的小吃部里,胡凤提从塑料兜里掏出一包漂亮的面巾纸,抽出两张递过去,又抽出一张,低头在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