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取暖期

作者:高 君




  高君,吉林蛟河人,2002年开始写小说。已在(钟山)、(山花)、(中国作家)等杂志发表过中短篇小说50余万宇。有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等转载。现居长春。
  
  那帮小丫头小小子刚被房东老头儿哄走,女人就来了。
  房东老头儿拎着一嘟噜钥匙,冲坐在门口洗衣服的大姐说,你瞅瞅,现在这孩子!顶多也就十六七,当爹妈的在家哪知道哇。刚来是俩小小子,不几天就领来仨丫头,凭门不走,净走窗户,一作半宿,吱哇叫唤。我可不惹这麻烦,认可俩月房租不要了。选一阵租房的都滚成球了,早上还来一帮呢。大姐搓衣服的手顿了一下,说,天都凉了,让这帮孩子上哪住去呀。老头儿说,我早就看明白了,都是学生,哪个学校能没住的地方?这眼瞅着就到冬天了,要是两天不烧火,这屋的水管子冻了不说,这一趟房得全跟着遭殃。大姐叹了一口气,刚说出真是的……一抬头,就看见女人走进了院子。
  她一进来却不像别人,东瞧西望,而是直接奔向老头儿。这是个城里女人。这个女人也要租房子,大姐心想。
  房东老头儿领她进了那间空屋,不一会儿她就先出来了。大姐看她把手罩在天灵盖上,眯起眼睛朝天上看了一下,然后就朝自己看过来,大姐立刻埋下脸。两人开始讨价还价。女人说,多偏哪,这地方原来就是小五队,我下乡时还在这呆过呢。老头儿说,不偏早就让开发商给扒了,你看现在哪还有平房了,乡下来打工的租,城里等回迁的租,还有交不起取暖费把楼租出去的也来租。大姐看见女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老头儿也一下子看出来了,他朝大姐看了一眼,说,这一阵找房的都滚成球了,推都推不开,今儿一大早就来好几伙,这才刚把那帮孩子打发走,不信你问问这个大姐。女人立刻就朝大姐看过来,大姐一慌,脱口说道,嗯,是怕那帮孩子闯祸。女人白了她一眼。大姐又一慌,说,真是的,天都凉了,让那帮孩子上哪找房子去啊。女人又白了她一眼,把脸别过去。大姐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手也跟着不听使唤了,她没顾上低头,一面怔怔地看着女人的侧脸,一面想着刚才自己说出去的话,竟连半句也想不起来了。女人金色的耳坠颤了两下停住,一下子变白,像麦芒一样刺疼了她的眼珠。我是说错话了。她的下嘴唇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被立刻咬住。她把脸深深地埋在搓板和两手中间。老头儿说,你这是赶得巧。要不,连半间都腾不出来呢。
  女人说,凑个整,一个月一百五。
  老头儿说,就一百七。
  女人说,我一块交半年的。
  老头儿说,那也是一百七。
  女人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说,再过一个月等这帮乡下的一走,你这房子都得闲起来。大姐的下嘴唇一下子从牙齿间溜出来,一连哆嗦了两下。女人从鼻腔发出一声很轻的声音,说,都怨我家的他得瑟,一百平还嫌小,非要换跃层的,要不谁来遭这罪。她打开挂在手脖上的小包,十分漂亮地抽出几张红乎乎的大票,说,得,我不跟你讲了,你们吃房租的也不容易,我先一块交仨月,一个月一百六,仨月四百八。
  大姐突然抬起头,说,行!一百六六六大顺,四百八发发发。
  这院子有两趟脸对脸的连脊房,一侧还有三间“拐把子”厢房,一共十五间,除房东老头儿一家住两间外,其余全住一间,十四户,地道的大杂院。人也是哪儿的都有,有卖凉皮的四川小两口,倒弄菜和水果的一家山东人,还有卖鸡蛋的爷俩,看不出是哪儿的人,口音怪怪的。这些人起早贪黑,忙得噼哩扑腾。晚上院子里停满了大小不一的三轮车,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而白天却安静得很,安静极了。房东老头儿除了每天接送小孙女上学,偶尔站在门口抽棵烟,其余时间就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反正不在家,门上挂着锁。整个院子就剩下大姐一个人。
  女人好像很熟悉这样的情况,不早不晚,这院子大批人马前脚一撤,后脚她就把家搬来了。大姐依然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洗衣服——她哪来的那么多脏衣服呢?女人朝这边看了一眼打开门锁。三辆三轮,没有车夫,另外有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大姐听见那女的冲屋里喊了一声,胡凤提!先搬哪样?那两个男的一个很年轻,但不是她儿子,另一个倒跟她年龄差不多,很精神。大姐看了一会儿,觉得也不像是她男人。他手指间夹根烟远远地站在一边,倒像一个卖呆儿的外人。大姐站起身,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手,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就这么看着,应该过去帮着干点啥。犹豫了一小会儿,大姐回屋拿了一把笤帚。
  一个头发乱哄哄的老婆子手里拎着一把炉钩子,脚步零乱地走进院子,大着嗓子说,我操,可真麻溜儿,撒泡尿工夫没瞅着,就倒弄过来了。吱一声啊,帮你忙活忙活。她斜了一眼抽烟的男人,又四处打量了一下院子,说,还别说,真挺敞亮,比我那的小趴趴房强多了。胡凤提走出来,脸白了一下,说,刚才没找着你,寻思一会儿还得回去呢。老婆子嘻嘻哈哈地说,啊,我刚才到房后撒泼尿,回来见屋子一空心也一下子空了,你说这冷不丁还怪闪的慌,都一块住了小两年了。这院子挺敞亮,房租比我那贵吧?胡凤提脸又白了一下,扭头冲屋里喊了一声凤英,凤英灰头土脸的就出来了。胡凤提说,你看,我刚才让你上房后找找,你不听。凤英愣哈哈地看看老婆子又看看胡凤提。胡凤提白了凤英一眼,钱不是交给你了吗?赶紧给人家。老婆子说,啊,赶趟,我也是想过来瞅瞅,顺便把炉钩子给你捎过来。凤英说钱?什么钱?多少?老婆子刚说了半截——一个半月的……就被胡凤提一把拽屋里去了。凤英嘟哝了一句,炉钩子不是都拿来了吗?胡凤提立即吼道,谁说拿来了?没拿!
  大姐拎着笤帚立在那儿,不远不近,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直到老婆子夹肢窝夹着一块像烤糊了的地板革走出院子,她才犹犹豫豫地迈进门槛。她看见胡凤提正跟凤英发火。凤英说我哪知道。胡凤提说要知道你蹬得这么慢,我还不如雇一个车夫呢,才五块钱,这下可倒好……胡凤提一愣,赶忙拨拉了一下凤英,说行了行了。大姐红着脸说,我是一门的,正好没事儿,帮你拾掇拾掇。胡凤提笑了一下,说不用,好几个人呢。大姐说,那,我在院子给你摆烧柴吧,我看有一三轮烧柴。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院子里的人马一散,大姐就端着一个大红塑料盆出来开始洗衣服。她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把两手伸进水盆里的同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抬头朝五门望上几眼。往往只隔上一小会儿,就能看见胡凤提走出来。在大姐跟里,胡凤提每一天推门出来都是一副焕然一新的样子,穿戴齐整,头发上保存着梳齿的痕迹,脸白得像瓷砖,嘴红得像火炭。她麻利地锁上门,朝这边看都不看一眼,像躲开一个讨厌的什么东西一样跨上自行车就走。可这院子只有我一个人呢。大姐垂下眼皮,感觉她脑后吊得高高一左一右悠荡着的马尾辫,就像一条小鞭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抽在自己的脸上。城里人傲着呢,她是瞧不上自己呢。大姐把两手从水盆里抽出来,感觉像从泥浆里抽出两只红萝卜,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一会儿,回屋拎过一个暖水瓶,又找了一副橡胶手套。下午两三点钟光景,院子里挂满了半湿不干的衣服被罩床单一类东西,发出呼呼啦啦好听的声音,和洗衣粉好闻的香味。大姐依然在院子里坐着,

[2] [3] [4] [5] [6]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