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取暖期

作者:高 君

唇上抹了抹,说想吃啥?李桂芝说,一点儿不饿,昨晚我特意多吃了半碗饭。胡凤提哈地一声乐了,说你可别逗我乐了,我头一回听说,还有提前把第二天的饭先给预吃的。李桂芝说,在我们农村差不多都这样,第二天起早上地懒得做,做了也吃不下,头天晚上就多吃点儿。胡凤提冲服务员说,来两屉小笼包,一碗打了。李桂芝说,我真不饿。胡凤提说,一吃就吃下去了,给点儿面子。李桂芝拿起筷子,认真地看着胡凤提说,往后你就叫我李桂芝吧。胡凤提愣了一下。李桂芝依旧认真地说,我听够了这的人叫我大姐了。
  太阳升起来了。菜地苍茫而辽阔,像翻涌的绿色波涛一样。抱紧的菜心在不知不觉中扑扑簌簌地抖开,把挂着的露珠像烟一样弹开去,那烟就静静地旋在菜梢之上,久久不去。
  两人坐在菜地边抽烟。
  李桂芝说。你就是穿这身衣服也好看,像下乡知识青年。胡凤提笑了一下。两人又唠了半天。李桂芝突然说,我能听见白菜抱心的声音,就像慢慢攥拳头的动静一样。李桂芝说,还有,土豆和地瓜在土里一拱一拱变大的声音,就跟小鸡崽小鸭崽撑破蛋壳的声音一样。李桂芝说,你在瓜秧子下面摸过土豆和地瓜吗?那可得掌握好窍门,你得先看看那秧子是不是蔫巴了,水的灵的可不行,蔫巴越狠结的瓜才越大,然后你再看看地皮裂的纹大不大,完了你就下手摸吧,准没跑儿,都是大个儿的,摸到一个心就使劲撅一下,就跟摸到一个活物似的。等来年夏天我领你回俺老家……李桂芝突然把话停住了。胡凤提转过脸看了她一眼。李桂芝叹了一口气,又对着一棵烟,说,咱们女人就跟老瓜秧子一样,瓜长得越大,秧子就越蔫巴,到最后就干巴了。胡风提说,其实当农民也挺好,有地就有饭吃,到死都不会下岗。你家地多吗?没了,李桂芝使劲抽了一口烟,说,房子和地都卖了。前些年种地不挣钱,租都租不出去,就给卖了,一晌地才卖一千块钱,现在就是花一万也买不回来了。人都没长前后眼哪,现在种地还给补钱,那几年种地八百六十样费用,卖地的不是一家两家。我现在都不寻思了,一寻思就一宿不合眼。胡凤提说,在农村房还好说,地可是命根子,就是卖啥也不能卖地啊。打工?哪来那么多工可打?你没看看现在有几家厂子烟囱冒烟的?人多得跟蚂蚁似的,天天都有下岗的,一帮帮的大学生都没处消化呢,哪还有咱们这些老瓜秧子地方啊。李桂芝说,那你们单位呢?胡凤提说,买断了,不买不行,说白了就是给你撵家去了,我十七岁下乡,二十岁进厂,干了二十三年,一共才给五千块钱,都不够大款们一顿饭的。要是生一回病就完了。李桂芝说,你没房子啊?胡凤提说,没房子就更完了,没房子我就得喝西北风了,一块租出去三年。李桂芝又张了张嘴,却把话咽回去了。胡凤提站起身,扑搂了两下屁股,说,我过去跟他们杀价,你先在这等着。李桂芝犹豫了一下,说,我不想买那么多了……今年冬天,还说不定在哪呢。
  院子里很热闹。女人们都在讨论着买不买秋菜的问题——买不买秋菜,实际上就意味着这个冬天去还是留的问题。这不是一件小事情,若留而不买秋菜,整个冬天那得多费多少钱哪,青菜贵得很,就连水叽叽的酸菜一斤都卖到一块五呢。可若不走,冬天建筑工地全停了,连搬家的都少了,三轮车还干啥去?没活干一家人白吃饭不说,还要买柴买煤花房租呢。可是,哪能就一点儿活儿没有呢,房东老头儿叼着烟说,就看干不干,人找活儿,不是活儿找人。大伙儿心里明白,他是不想让房子一下子闲起来。后来,房东老头儿就把话说得更白了,他说,明年可没这么便宜的房价了。咋的?男人们一下子就都说话了,开春我们回来你还要涨价咋的?房东老头儿说,那倒不是,可也不能就这么空着给你们留着吧?
  这时,胡风提和李桂芝推着满满一大三轮车白菜大葱回来了。女人们都过来帮着推车,说,这么多?谁的呀?李桂芝说,一多半是她的,一少半是我的。有人说,这一冬天可啥都不用买了。胡凤提的脸这时刷地一下红了,说,啊,那什么,我外甥,侄子,还有……好几家呢,都住楼没地方放,又嫌卖的酸菜不好吃,正好今年我住平房,当大辈儿没好事儿。李桂芝愣了一下,心想,这个胡凤提,她咋没告诉我呢?这要不说我还不知道呢。女人们说,怪不得呢。卖的酸菜是不好吃,里边放了酸菜鲜,用不上一周就捞出来卖了,哪有自己腌的味儿正啊。李桂芝说,她还张罗要买二百斤土豆二百斤大萝卜,还有疙瘩芥菜缨子和雪里蕻。有人说,妈呀,那不把整个菜市场都搬家来了吗?这一冬咋经管哪?你可真不嫌费事。有人说,你上一边去吧,别在这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了,敢情你有钱了,冬天净吃鲜菜吃嫩菜,没钱的人还怕费啥事?胡凤提的脸这时就一下一下变白了。李桂芝没看见,她腾出手,去忙着用笤帚清扫着一大块地方好晾大葱和白菜。胡凤提看都没看她一眼,撂下车白着脸径直进屋了,并随手把门也带上了。那帮女人帮着把菜很快地从车上抱下来,晾好,问李桂芝,她咋的啦?她的脸刚才一下子白得很难看。李桂芝说,累的。女人们说,真没想到,城里女人更会过日子呢,越有钱越能省呢。李桂芝看了她们一下,扑扑衣服,说我进去瞅瞅。
  胡凤提果然躺在小炕那块厚海绵垫子上,脚在炕沿上耷拉着。李桂芝说,你累了,土豆啥的就明天再买吧,反正有的是,我去怕讲不好价。胡凤提没吱声。李桂芝说,我把鞋给你脱了。这高跟鞋多累人,你睡一觉,一会儿我做好饭给你端过来。说完李桂芝伸手去拿胡凤提回来时在菜地边换下的鞋和劳动服。
  胡凤提坐起来,说不用。
  李桂芝说,反正我也要洗自己的,一块儿。
  胡凤提拽过塑料兜,说你可真实在。
  李桂芝说,正好做饭烧热水。
  胡凤提抽出烟递过去一棵,自己也点了一棵。抽了一会儿,说,我就烦这帮农村老娘们儿,可能管别人的闲事了,啥事儿一跑到她们嘴里那可就花花了,顶风都能给嚷嚷出去一百里。
  李桂芝愣了一下,说,啥事儿?
  胡凤提说,没啥事儿,我烦这帮农村老娘们儿。
  胡凤提说她烦农村老娘们儿。李桂芝伸向塑料兜的手停住了,脸就像烧起来的小火炉一样,一点一点烫起来,烫到脖子根,和脖子根下面。她一时有些蒙,还有些难受,可她不想让胡凤提看出来,怎么办呢?李桂芝使劲抽了一口烟,吐出来。烟雾遮在两个人中问,李桂芝看了看胡凤提,感觉心尖突然被剜了一下,她像往外吐烟似的从心里叹出一口气,告诉自己,我该回去了。顿了一下,她又弯腰拎起了那个塑料袋,然后像自言自语似的说,正好做饭要烧热水。
  雪花飘落下来。冬天来了。
  院子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肃静起来,白天。还有早晚。又走了六家。
  李桂芝已经好长时间不跟胡凤提来往了。所谓来往,也就是在院子里碰面打打招呼,进屋坐一会儿说说话——是李桂芝去胡凤提家,胡凤提是从来不去李桂芝家的,不单是不去李桂芝家,这个院子除了房东她谁家也不去。去房东家是没办法,交电费或者水费。胡凤提这么做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一是她本来就不爱串门,二是她不想跟这个大杂院里的人打过多交道,有过多接触,尤其是那帮男人。在她眼里,这些南来北往的男

[1] [2] [4] [5] [6]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