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取暖期

作者:高 君

门关上了。
  李桂芝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着跑到胡凤提家,进屋插上门闩,然后爬到炕梢。大口地喘起气来。胡凤提盯着她乌青的眼眶问,怎么啦?出啥事儿啦?
  过了许久,李桂芝才下地。她伸手抓过来地桌上一个大水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瞪着两只眼睛说,刚才我让俺家那老死鬼给抓住了。什么?胡凤提叫了一声。李桂芝上外屋又舀了一杯凉水,边喝边说,好歹算抖搂掉了。胡凤提说,那俩菜呢?李桂芝说,连兜里的五十块钱都让他给翻去了。胡凤提按灭烟,说,真是!
  那你跟他咋说?
  说你这两天没工夫。
  那你还有钱烫头了吗?
  不烫了。
  你眼眶呢?
  说道滑,摔的。
  不像摔的。
  啥摔的撞的,他才不管呢。
  胡凤提叹了一口气,把那几样化妆品递给李桂芝,说,过两天我去要点冷烫精,在家里给你烫吧。
  锅炉房一宿清两次炉,第一次在后半夜两点多钟,第二次在傍亮天六点来钟。锅炉房不大,是一家校办工厂的,离“小五队”不太远。胡凤提选择第一次清炉的时候去,主要是这个点捡煤核儿的人少——严冬后半夜两三点钟,正是“小鬼冻得龇牙”的时候,不下些狠心一般是舍不得钻出被窝的,如果是去外边,那就更得下狠心了。即便这样,人也是很多,只不过相对第二次清炉的时候少一些。胡凤提曾假装买早餐去观察过,第二次清炉后,人多得就跟抢食的蚂蚁一样。黑压压的,不仅看不到煤核儿,连煤渣儿都看不见。还让她没有料到的是那里面不光有她曾经的邻居,还有她以前的同事。她知道,其实谁也不笑话谁,可她就是觉得心里不得劲儿。就是在这个大杂院她也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其中还包含另一个原因——煤核儿是有数的,要是让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了,那肯定是要被分去一份的。
  这也是以前她没叫李桂芝的原因。凤提可跟李桂芝不一样,一是她不住这儿,二是她要有啥好事便宜事,别说外人,就连她亲妈都休想分去一点儿。其实在心里她更愿意拉上李桂芝,她太不容易了,而且她更有力气,可以跳进围墙跟她一起往袋子里装更多煤面,再把它们扔出来。她已经跟老锅工通融好了,他在里面装睡觉,她每隔五七八天送去两瓶劣质小烧。
  她对李桂芝嘱咐又嘱咐。然后这个长长的冬天在两个人心里一下子就变得充实和温暖起来。
  那些煤渣儿被倒出来,就像刚从蒸屉里倒出来的食物一样,升腾起好看的雾幔。一帮黑影从黑暗里冲出来,像一群大鸟一样扎进雾幔里。一片刨食的声音,嚷嚷嚓嚓。一些红色从里面透出来,立刻被夹走,透出来被夹走。然后在一只只盛着雪的土筐里滋地腾起一股白烟,瞬间就消失了。雾气渐渐消散,却挂在了每一个人的衣服上发梢眼眉和眼毛上。那些红也在土筐里变成青灰的一团。像一枚枚半青半熟的果实一样。它们被纷纷装进胶丝袋里,或直接被土筐运走。
  胡凤提冲着还在埋头翻找的李桂芝一连哎哎了好几声,她才停下来。人全走了。而且大门也锁好了。老锅炉工看样子已经睡着了。
  两个半袋煤核儿,四大袋煤面。胡凤提在后面扶着,李桂芝在前面拉着。因为拉得太急,袋子不停地从小爬犁上掉下来,后来李桂芝扛着一袋,拽着一袋,差不多是在往前小跑。胡风提劝也劝不住。终于来到了大街上。李桂芝一屁股坐在袋子上,说,给我一棵烟。胡凤提哈地一声笑了,说你就跟做贼似的。李桂芝长长地吐出一口烟,说这会儿可把心放到肚子里了。我裤裆里都挂蛤蟆了。胡凤提说,你可真有劲,一个能顶凤英我们两个。你老害怕,要不还能多装两袋,天亮还早呢。李桂芝说,你可真是我的大恩人,这下今年冬天我可不愁了,可不把人家小厂子给坑了吗?胡凤提说,咱能拿多点?他少扔几锹就有了。李桂芝说,够烧就行了,完了还是捡煤核儿吧,我不怕,两个点儿都来。一会儿回去我就来。胡凤提说,把他叫起来,让他扛,凭啥让他跟着白睡热炕啊。你留点劲,咱俩起早还得爬大墙呢,今年烧完还有明年呢,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李桂芝说,明年你的楼就到期了。胡凤提叹了一口气,说。到期还租,我得攒钱,不然老了咋整?李桂芝说,你条件好,再找一个,不像我。胡凤提说,半路到一块的怎么也不行。李桂芝说,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是原配就是再打再闹,也不跟你分心服,我家那老死鬼那么邪乎,也让我把着钱。胡凤提说,他呢?李桂芝说,有一回他喝醉了让我看过存折,有个三五千。说得拿着回关里,他想他姑娘,他老婆也早后悔了,后找的这主儿往死里揍她。胡凤提说,你得想招儿把他的钱给套出来,要不你啥都捞不着。李桂芝说,白搭,那俩折天天在抽屉里锁死死的,就是拿了也没用,不知道密码。胡凤提说,要不我咋不找呢,头两年我还一直傻等呢,寻思有儿子在中间牵着,他早晚得有回心转意的一天,现在完了,再过几天,人家就把小孩生出来了。我得攒钱,攒足钱跟我儿子一起过。去他妈的,这辈子都不找了。李桂芝说,你可比我强多了,你有儿子。儿子能养你老。我不行。姑爷说来年春天给我盖个小房。在农村养点小牲小口,好混,可老死鬼搭着我影儿就不晴天。胡凤提说,等过几年他老了,打不动你就好了。李桂芝说,除非他一下子瘫巴了,要不不等他老,我先死了。胡凤提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吧,再过俩月,我儿子就放寒假啦,跟他死爸长得一模一样,眼看就蹿到一米八啦!
  夜色在两个女人眼里白亮起来,下雪了。下雪天不冷。
  这天早晨,胡凤提像往常一样,六点半准时从被窝里爬出来。然后披着大衣坐在外屋门口,屋里屋外都黑乎乎的静。最近一段时间,她和李桂芝干头班,她俩已经不跟那帮人去抢煤核儿了,而直接去装煤面,每天装六袋,其实可以装更多,李桂芝不干,不是没力气,是害怕。依着胡凤提的意思是两人平分,因为虽说是她搭的桥,但李桂芝出的力多。但李桂芝不干,李桂芝坚持每天就要两袋。然后李桂芝和男人干末班,干末班时除了两人捡的煤核儿,还有头班没拿了的两袋煤面,这两袋都是胡凤提的。其实胡风提是可以放心睡早觉的,啥时起来啥时到门口经管一下就行了。可她睡不着,像上瘾了一样,她每天不但把屋子烧得跟暖气楼一样,隔段时间还有一笔不小的收入呢。而李桂芝和那男人之间关系也融洽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李桂芝烫了一头水洗发,不是胡凤提用冷烫精在家给烫的,是在蓝梦美发广场。也不是胡凤提领着去的,而是男人用三轮车蹬着去的。蓝梦那地方比别的地方贵,不是五十,是六十。李桂芝还跟胡凤提学会了化一种不露声色的淡妆,一看像是没化,再看还确实是化了,用的就是胡凤提给买的那几样化妆品。让胡凤提更觉欣慰的是,男人看她时,不再是要剜到她肉里去不要脸的那种跟神,而是介于远亲和近邻之间,同事和战友之间——具体点说,胡凤提觉得就像在一个知青点里呆了一段时间以后,男知青看女知青的那种眼神。而且,胡凤提富裕出来的那些煤面也是他给蹬出去并联系卖掉的。隔段日子送给老锅炉工的小烧也是他买的。
  胡凤提一边抽烟,一边听着从大门口传来的动静。这个早晨却有点奇怪,直到天光大亮,直到院子里的人马全部走光,也没见两人踪影。胡凤提终于熬不住了,一爬上炕就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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