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取暖期

作者:高 君

人看上去老实巴交,实际上身份十分可疑。这些人来无影去无踪,里面哪一个就是抢劫杀人犯,或者强奸抢劫杀人犯都说不定。报纸和电视差不多天天都有这种事发生。最好的办法就是离他们远点,离他们的女人也远点。另一点就是这些女人差不多个个都是嘴尖舌快,忙得都快脚打后脑勺了,却照样精神头十足,都十来点钟了还叉着腿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她们的眼珠活份得很,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在四下里瞟来瞟去。更要命的是竟能当着自己男人的面,毫无顾忌地跟别的男人开黄色玩笑,开黄色玩笑还不算,竟还随便地在他们身上掐掐拧拧,扯扯拽拽。有两回胡凤提刚睡着就被她们给吵醒了,趴门一看,有俩女的拎着个菜勺子正满院子撵一个男的呢,边撵边叫,逮住!给他扒裤子!把毛给他一根一根揪下来!那男的边跑边告饶说,服了!全服!你家油锅都冒烟啦!
  惟有一门的大姐不一样。她安静得就像这个大杂院里受气的丫环一样,每天洗呀洗呀,不停地洗。后来胡凤提才知道她是靠这个过活。那么大一件大床罩洗一回才两块钱,这让胡凤提一下子想起了卖花姑娘她妈。细看,她们长得还真有点像呢,黄黑干瘦。倒是那个跟她在一起的男人显得又结实又年轻。开始,胡凤提还以为两人是姐弟呢。
  其实在胡风提和她来往之前,曾发生过两件事情。那天胡凤提上街,正好碰上了那个男人。胡凤提闲来无事在街上瞎逛,听见后面有三轮车哐当哐当蹬过来,她一点都没理会,街上到处都是这种哐当声,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那三轮车一边眶当一边响铃,突然沿着胡凤提身边一兜,一个斜插,眶当一声把她截住。胡凤提吓得一栽愣,收住脚步,眯了半天眼睛才看出来是一门那个男人。男人先笑,说,上哪?我送你。胡凤提也笑了一下,说不用,随便走走。男人的车还在那截着,说上来吧,邻居不要钱,反正没活儿。胡凤提当时犹豫了一会儿,上吧真不知道去哪儿,不上吧他把话都那么说了,好像自己花不起两块钱似的。后来胡凤提就上去了。只坐了一站地就下来了。胡凤提从手包里掏出两块钱,他说啥也不要,两人扔过来扔过去到底他也没要。按理说这也就完了,根本也不算事儿。顶天也不过是两块钱的事儿。可有一天下午男人突然一身酒气地闯进胡凤提屋里来,胡凤提当时正躺在小炕上迷糊着,一下子就被吓精神了。她跳下地连拖鞋都没顾得上穿,说你要干什么?男人往门框上一倚,打了一个酒嗝说,你真好看,像下乡知识青年……我没别的意思,就想跟你说说话,就想跟知识青年说说话。胡凤提慌乱地转了一圈,趿拉上拖鞋,说,说什么?男人说,憋屈,就是憋屈,心里憋屈。打了一个酒嗝又说,俺俩不是一家的,是搭伙,搭伙……你明白吗?胡凤提慌忙趴门往院子里看了两眼,迅速又折回来,说你赶紧走吧,我家他马上就回来了。男人拧着嘴丫笑了一下,说,唬人,你真能唬人,我早看出来了……胡凤提立即变了脸色,说,出去,你赶紧给我出去。男人说,我不走,我还没跟你说话呢。后来是胡凤提硬把他给推出去的。他两手抠住门框,嘴里不停地嘟哝道,你真能唬人,我太他妈的憋屈了,跟你说说话都不行,你都不知道,她那双手有多臭,太臭了,净玩死人,太他妈的吓人了……你瞅瞅她像啥?她像我妈……
  这件事之后,胡凤提把原来的一个男同事带回家一回,她心不在焉地跟男同事说着话,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半下午,结果那天满院子的人就像故意气她似的,都快十点了还一个也没回来。男同事却急坏了——是让胡凤提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车轱辘话和话里传递出来的信息给吓坏了,他以为这个前同事让一连串的遭遇给刺激得精神不好了,重要的是他不是不想搞婚外恋,是不想和她搞。这,胡凤提明白。她的心不在焉和语无伦次,其实也不光是因为想拖延时间作秀给人看,她不要说见到他,就是一想到这个高大英俊有款有形的前同事,就都激动紧张得不行。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竟连当着满院子的人牛轰一把都没办到。
  连生气带伤心,她差不多哭了整整一夜。
  另一件事,就是不久后,她在公共厕所旁边被吓了一回。那帮该死的男人完事后总乐意在冲着女厕所门的小道上扎堆抽烟,眼珠子却都很不要脸,不光是活份得很,还好像长了钩子一样。这也罢了,扎堆儿虽然挺吓人但一般都是有惊无险,不会出啥事。况且天一黑胡凤提一般是决不去公共厕所的。可那天天没黑,她从里面一出来却正碰上一门男人拿一双眼珠儿剜她。他眼珠上的瞳仁被傍晚的最后一缕光线折成了一把锋利而又不要脸的小刀。一直剜到了胡风提的肉里。胡凤提当时又羞又恼,差点没发作。一想又算了,看和被看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对东西,尤其又在那样一个场景下,就更是整不明白了。越描越黑,越整越臭,走吧,走为上策。
  胡凤提曾想找人背地里收拾他一顿,又觉得咋的都有点像高射炮打蚊子,不光是小题大做,还有点欺负弱者的味道。而且。她在心里还隐隐约约对他有那么一小点同情。是啊,这年头活着都憋屈,都不容易。尽量少较些真肥,少给自己扯麻烦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能放谁一马就放谁一马吧。
  这样一想,就只有和卖花姑娘她妈结盟达成统一战线了——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并不讨厌这个大姐。而且在院子里那帮老娘们儿的衬托下,在那个臭男人的衬托下,她甚至开始慢慢地喜欢上这个大姐了。
  胡凤提并不跟大姐唠啥知心话,她不担心话被传到院子里那帮女人嘴里,而担心传到那个男人嘴里。然后再传到那帮男人嘴里。她不是想装富,只是不想露穷。她用这个办法给自己壮胆。一个女人,没有男人,再让人知道没钱,那就更惨了,就更成了一个人人想捏的软柿子了。钱是女人的铠甲,女人的保镖,没有也得说有。她不跟大姐说这些,她只跟她说一些以前单位里的小破事儿。偶尔天黑非去不可,就拉她一块去趟该死的公共厕所。还有几回是劝她往脸上搽点粉换个发型什么的。可是,大姐却跟她说了许多知心话。
  她原来的男人嗜酒如命,见酒必喝,每喝必醉,每醉必暴打她一顿。树条子皮带鞋底子甚至大马勺锅盖都用上了,最后就开始动斧子和菜刀了。她就吓跑了,只能往城里跑,跑哪都不行,就连跑女儿家都不行,女儿家都让他给砸过好几回了,把小外孙都给吓抽风了。离又离不了,说离他一下子能把她给杀了。只能往城里跑,城里人多,他找不着她。刚来那一阵儿,她好玄没饿死。后来开始侍候人家里不稀得侍候的瘫巴病人,端屎端尿,侍候一个死一个,一个比一个可怜。最后侍候死的那个女人才刚三十岁,大肚子病,丈夫领儿子跑了,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别提多可怜了,连死都是街道发送的。一分工钱没挣着不说,还把侍候上一个病号的工钱给贴进去了,都让俩人吃饭了。打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想干这行了,太揪心了。眼泪都跟着哭干了。通过以前一个病人家属帮忙,她开始做钟点工,然后就认识了他。他跟那个病人家属有点亲戚,在这蹬好几年三轮了,因为在这蹬三轮,常年不着家,老婆领女儿就跑关里娘家去了,跑了不算还嫁了人。她就挺可怜他,给他洗衣服,总洗,他不给钱她也不好意思张嘴要,心想一开始还是人家亲戚帮忙给介绍的活呢。也就是多费一瓢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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