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凶犯
作者:张 平
“你当时听到围住的里头有人喊叫啦?”
“咋没听到,那声音大哩,叫的就不像人声!”
“你听见那是谁在喊叫?是哪个喊叫的不是人声?”
“……呀!听不出来呀。那会儿就吓懵了,哪能听出来是谁在喊叫哩么!”
“你刚才不是说,还听得见里头踢哩通扑通扑通的响哩么?”
“哪里哩,听得亮亮显显的,扑哩扑哩响一阵子,就哇哩哇啦喊一阵子,怕哩呀,怕哩呀!”
“你一点儿也听不出是谁在喊?”
“听不出来!那喊的就不是人声,哪能听得出来呀……”
老头儿分明是个直性子,可说出来的话竟滴水不漏。问来问去总是在老地方转。说了大半天,其实是啥也没说。老所长还想再问,年轻的公安局长却显出极不耐烦的神色,皱皱眉头就摆起手来。于是老所长就不再去问,而村长则赶忙把老头儿往外赶。
老头儿赶紧站起来,一边朝大伙点着头,一边笑眯眯地离去了。
老头儿还没走出门去,张书记便一脸怒色地嚷起来。声音虽然不高,却足以把村长吓个半死:
“胡闹!真是瞎胡闹!怎么净叫了些这样的人!是汇报情况哩,还是蒙混我们哩,简直不像话!你们孔家峁就净是些这种人!看到闹事打架的人有那么多,连老头儿也说不下三五十个哩,怎么就只让老头儿跑这儿来了!糊里糊涂混说八道的都说了些啥!说了这半天了,连我还都没闹明白究竟是谁打了人了,谁喊叫了!是那个凶手?还是那个小卖部的老头儿?就说不清楚么!呆头呆脑的,村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连个是非观也没有!就按一般的人之常情,村子里一下子死伤了好几个,装样子也该难受难受么,怎么还是一劲地笑,还能笑得出来!大几十的人了,就这德行!让别人看了,不是傻子神经病才算怪!”说到这儿,书记顿了顿,明显地压低了话音,但声调依旧很是严厉:
“你们这些在基层干的同志,我们知道你们很辛苦,我们下来也不是老要批评你们。你们总得有些时间观念,有些效率么!松松散散,拖拖拉拉,这是基层干部的通病,你们得想法子改一改。像这桩案子,事情发生了,我们赶到这儿,无非就是要个基本情况么!第一,什么原因造成的,主要原因。第二,来龙去脉,案子的大致过程。第三,一些主要的目击者和证人说说情况。这是最起码的汇报常识么!你们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你们都说说!坐了这大半天,究竟了解了个啥情况!我当时就一再地嘱咐,这不是审案子,就只是了解了解。结果怎样了,是不是非得像审案子似的,一遍一遍逼着问,才能问出些什么来!莫非真的把我们都看成是公安局审案子的啦?好啦好啦,我就说这两句。也不是批评你。你听明白了没有?听明白了就快点去安排。你瞧瞧你瞧瞧,这都几点了,几点了……”
……
十九日二十三时二十三分
水……
喉咙里仍然像一团烈火在燃。痛感稍稍减轻,渴的感觉立刻又如此强烈。
爬过去,一定得找到点水喝。
他顺着这道浅沟朝上方使劲爬过去。他知道凡是沟都是越向上越浅。他不相信会从这道浅沟里爬不出去,一米,两米,五米,十米……一边爬,一边默默累计着爬动的距离。又爬了十多米,眼睛突然一亮。他的感觉没错,一个小小的豁口在眼前。他试了一次,再一次,第三次没费什么力气就爬上去了。
那是四兄弟建成的水房,也是断了他的水源,卡了他脖子的水房。很小,但极为坚固。锁子很大两片厚钢板嵌进门缝作了门关,这是一种专门对付窃贼的门关,一般人很难撬开。除非把门给卸下来。但门却极厚,极沉。外表用铁皮裹住,门框则是钢筋水泥铸成。他清楚,像这种门极难弄开。就算你今天弄开了,明天立刻就会出现一道更为坚固的门来对付你……
这座坚固的像一座堡垒一般的水房,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建成的。他曾粗粗算过,要在一夜盖好,连运带盖大工小工至少也得十好几个人!这就意味着这至少是一个团体在公开地同他抗衡!
“你是一个,他们可是一群!”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就会想起护林站站长的这句话来。
他也越来越清楚面临着的严峻局势。
他费了大半夜偷偷凿开的第二个小水坑,尽管他伪装得很好,上边还压着块大石头,就是站在跟前也很难发现出来,而且他取水时总是在深夜或者是在凌晨,然而等他第三次从这儿去舀水时,就发现他又一次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依旧跟第一回一样,臭气冲天,蛆虫满地。他甚至都听到了蛆虫在黑夜里成群涌动的声响!
这儿一个小小的水窝,淹进去的茅粪至少有三挑!浑浑的夜色里,黑黝黝的一大片!
他没有感到愤怨,至少没有像头一回那样感到愤怨。更多的则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他甚至感到,在眼下这灰蒙蒙的山野里,也许正有几双暗幽幽的眼睛在悄悄地审视着他!
他曾经预料到了也许会有这样的结局,然而等再一次确实发生在眼前时,还是让他感到了心底深处的巨大震动!
自己真像陷入了重重包围!从今而后,一切无法预料无法想象的事,随时都会继续发生。而更大的危机,更严峻的局面似乎还在后头。对他来说,这仅仅是开始,仅仅是个信号……
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心境很快地便平静下来。正像在战场上那样,身处绝境,反倒心稳了,置一切而不顾,只有一种豁出来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他就做出了他的第一个决定。不论妻子怎样发火叫骂,他还是坚决地把她和孩子送下了山。
那一次,他第一次揍了她。他出手很快,一眨眼两拳就出去了。
她蹒跚着,向后退了几步,像不认识似的盯着他。一缕细细的血丝从她的嘴角轻轻地流下来,再也骂不出一个字来。好多天以后,他眼前总能看到妻子挨打,呆呆地盯着他看的情景。那一瞬间,强悍粗壮的妻子让他感到竟是这般柔弱和纤小,以至让他当时就有些慌乱后悔地扭过脸去,再也不去瞅她。
妻子再没说什么,顺顺当当地领着孩子一块儿下山走了。从挨打一直到走,妻子再没瞅他一眼,他不清楚妻子是不想瞅他,不屑于瞅他,还是不敢瞅他。
也许是在挨打时,妻子才第一次发现,他的脸色居然会那么可怕。
妻子和孩子一走,窑洞里立刻清静极了。清静得就像家里被强盗洗劫过一般。他静静地瞅着这个他已经生活了几个月的“家”,心里像刀绞一样难受。家里四壁徒立,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唯一的两口旧箱子,便是他们的所有家产。一台旧收音机,还是他从部队带回来的。复员好几年了,始终没能买下一台电视机。他不禁对妻子和孩子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歉意和怜悯。眼中止不住地淌下两行泪来。他觉得他真对不起他们。
清静和孤独中,心里的压力和负担毕竟减轻了许多,甚至还有着一种隐隐约约的轻松感。
妻子和孩子走了,负担减轻了些,但问题依然还在,他仍然还需要水喝。
好像哪儿也缺水。从三伏天开始,连着三个月了,这本来就缺水的地方,竟没有下过一场透雨!
除了那口被水房锁住的浅水井,好像再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水。
他再一次去找村长。大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找到了。
当他出现在村长面前时,可能他的脸色实在难看,村长像吃了一惊似的,瞪大眼睛久久地瞅着他,好久好久也没回过神来。
村长笑了笑,他笑的样子连他也觉得分外难受。没等他再说什么,村长便给他摆出一副诚恳、坦白、委屈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些日子我出去啦,你的事我一回来就晓得啦。不瞒你说,这件事县里乡里的领导们都打问过。可实在是没法子呀。大概你还不晓得,咱们村的水井前些日子就给承包出去啦。真的是没法子呀!你也晓得,天旱,水少,就那么一口浅井,除了人用,牛呀,马呀,猪呀,羊呀啥也靠它。也确实该管管的,你也晓得,咱这地方有的人就是不文明,牛呀羊呀的,就赶到那儿去饮,屎呀尿呀的让你简直就没法子!你说不管管哪能行!可要管村里又没钱,咋管?不瞒你说,这两年村里穷的连干部的补贴也拿不出来。没钱又想管,只好就承包出去,确实是没法子呀!你的事我一回来就说要过问的,这两天七事八事的,真是把人忙垮了。不管咋着,就是承包了,总得让人喝水呀!你虽说给公家办事,是个外人,可咱们也不能眼看着喝不上水就不管。你放心你放心,一会儿我就跟他们商量商量,不管咋着也得有水喝么!前几年,也是这,天都旱塌了,到后来只好用拖拉机去拉水。咱这鬼地方,最要命的就是这个水!水是个大问题!村里早就想打口机井了,可就因为没钱老闹不成。如今承包了也好,正好可以集些资,反正谁有钱谁愿意管就让谁管去,到时候还好歹得些管理费,攒些钱打眼机井,问题也就解决啦。其实呀,你也不是不清楚,这几年,咱这没钱没权的村长,还不是个聋子的耳朵。还不是征征兵催催粮,管管计划生育罚罚款!有谁听咱的!不过像你这事,我一定说,顶事不顶事也一定要管一管,还能不让人喝水了……”村长说着说着,陡然间就还像老了许多,满脸皱纹很深很深。唠唠叨叨啰哩啰嗦的,但一句句都说得那么坦诚,那么实际,让他无言以对。他恼恼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来这儿时,曾想了很多,但无论如何却没想到是个承包!浅井让人给承包了!简直就让你无法预料!末了,他只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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