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凶犯

作者:张 平




  事后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傻了?莫非眼前的这一切真的颠倒了?自己已经赶不上趟了?不正常的偏是聪明,正常的则偏是傻!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那天他走出大门时,就听到有人在身后这么喊。
  当时他连身子也没转。
  那么,现在呢?现在是不是有些后悔了?这才事隔多久!呈现在面前的居然就是这样一副残酷的景象!居然就把他逼到了这一步。在这个世界上,能容他存在的时间,也许只能用小时来计算了……
  但是他并不后悔,即使是早已死去,下场比这更惨,他也绝不后悔!
  就是下一辈子,下十辈子,下一万辈子,他也绝不后悔!
  绝不。
  
  二十日十一时五十六分
  
  村长急慌慌地走了出去,好半天了也不见露面,也不见有什么人再进来。
  时至中午,太阳总算有了些暖意。只是窑洞里依旧冷冰冰的,窑洞里所有人的脸依旧冷冰冰的。
  书记看了一下表。县长乡长局长也都跟着看了一下表。书记的脸越来越焦急严厉起来。
  又是好一阵子,才看到村长满头大汗腾腾腾腾地跑进窑来。
  “哎呀,我转了好半天,人都到地里干活还没回来,你们看咋办呀。是不是休息上一阵子咱们就吃饭?”村长一喘一喘地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最后瞅在乡长脸上。乡长看看表:
  “饭安排啦?”
  “安排啦安排啦。”村长赶忙点头说。
  “安排哪儿啦?”
  “四兄弟家呀,那儿方便,做饭的人手现成,都说好啦,正做着哩,一会儿工夫就好……”
  “又是四兄弟家!谁让你们这么安排的!”张书记突然间愤怒地打断了村长的话,脸色铁青,语气凌厉:“干啥都是四兄弟家!四兄弟家是村委会还是党支部!我刚才就讲了好多遍了,这个案子是关于四兄弟的案子。四兄弟是受害者,是当事人,可你们住在那儿,吃在那儿,还要在那儿听证,这还有个体统嘛!一两天上边的人下来了,问起这些事,该怎么给人家交代!县长和县委书记也跑到那儿去吃,去住,这成什么啦!是查案子来了,还是慰问来了!怎么不想想后果!这是大案!全省头一号的大案!你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你们都瞧瞧,现在都几点啦!案发到现在,都过去多久啦!这涉及到地方政府和国家的关系,林场和护林点在咱们这个地方,可那都是属国家直接管着的!你们明白不明白,上级领导和省林业厅到现在还没得到咱们的消息!得到消息后人家马上就会派人来调查的!咱们还能等到下午,等到晚上,等到明天再给上边报案?上边下来人又怎么给人家汇报情况!你说说,这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都折腾出个啥来!一塌糊涂,真是一塌糊涂!很清楚的事也能让这些人说糊涂了!什么事也能给办糟了!都上地里去了,都干活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事情到现在了,思想上也一点儿重视不起来。我们在还这样,我们要不在,那还会怎么样!莫非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了!到这会儿了问我们咋办,你说咋办!是不是让我们到地里给你叫人去!”
  “打发人叫啦,打发人叫啦,已经打发人叫去了呀!”村长好容易才等上说话的机会。“我是说凑这个空儿先吃口饭,我晓得你们吃饭早,都十二点了呀。”村长一边不断地擦着汗,一边在窑中间很规矩地站着说着,显出很受委屈的样子。“要是觉得四兄弟家不行,别家也行呀,我是怕你们饿呀!”
  “这儿吃饭迟,大都在下午两点才吃饭。”乡长给书记解释了一句。
  “早点迟点的,吃不吃也没关系。饿一阵子也没啥。咱们得抓紧时间,地里的人回不来,你们村干部,还有派出所的同志也可先谈谈么。不用等了,这会儿就开始。让我说,凑这会儿你先谈谈。咱们就先听听你的。”书记确实显得很是着急,乡长看了一眼书记,便说:
  “也行。”然后又瞅了一眼村长:“那你就谈谈吧。”
  村长突然就愣了起来。怔怔地在书记脸上直瞅。
  “说吧说吧,随便一点,就是了解个情况儿。”书记见他那个样子,口吻眼见的就和气了许多。“坐下来说,坐下来说。”
  村长瞅瞅凳子,又瞅瞅凳子,竟是不肯坐。然后就接着擦汗擦脸,擦额头,擦脑袋,擦脖子,擦下巴底下,像是要把他该怎么讲的那些话擦出来。
  见他这样了,一窑洞的人不禁都替他难受起来,以至于再没人好意思去催他。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有点结结巴巴地说起来:
  “说,说实在的,我才是啥也不晓得哩。我就……根本不在场。连晚上的枪声,都,都没咋的听见。出了事啦,他们来找我,我都不咋的相信。到后来,咋想的就会是真的。到了院子里,吓得我浑身都抖。抖得我就说不出话来。说出来你们就不信我这辈子,啥时候见过死人!活活给打死的人!还不是一个!我就一直坐在屋子里,连院子也不敢出。不怕你们笑话,真是还不如人家四兄弟家的婆娘,说实在的,当时也不只是怕,心里也真难过。这么几个活生生的汉子,一下子就完了,那个揪心呀!我当时就哭了,跟着他们一块儿哭,哭了好半天也憋不住。你说说,我这个村长是咋当的!我想这案子,头一个该检讨的就是我,不管怎么着……你总是个村长……”村长显得格外难受,脸色也格外悲伤,两眼湿湿的,眼看着就掉下泪来。窑里的人见状也不禁神色黯然。
  “你看你这人,这是怎么了嘛!没人让你做检查嘛!”乡长一看就急了起来。“你不在场就不说在场的事情。你是一村之长,情况毕竟要熟悉些,就是没看到什么,也可以有些自己的看法。你可以用你个人的看法汇总汇总,分析分析,根本不必有啥顾虑嘛。”
  “对,我们也就想听听你的。”书记插过话来,“就讲你自己的看法,你是村长,最有发言权。”
  村长一听,反倒越发慌乱起来。渐渐的,脸上甚至显出一种恐怖的神色。
  “……咋说哩,该……咋说哩。让我说,这件事……咋说哩。这个……其实呀,四兄弟,四兄弟起初跟狗子关系还很不错的。那狗子刚来时,四兄弟对他,还真不能说赖。……对他真不赖的。还送过一些……吃的……后来就差些了。因为啥,其实让我说,恐怕这就是些鸡毛蒜皮……狗子这个人,心眼大概就小了些。其实,四兄弟可能……也不在乎这些。后来就……咋说哩。在喝水上好像就……就闹了些小矛盾,其实让我说……也算不上个啥矛盾。……不就是喝水……要交些钱么。狗子呢,好像就有些不大肯,到底咋着,也真难说得清了。那水井……是让四兄弟给承包了。村委会当时也同意。大伙当时也都赞成。说实在的,咱们让人承包水井,那还能赚下个啥钱。也就是管理管理,要管理,就得交给能管理了的人。大伙都推举四兄弟,四兄弟就承包了。盖了个水房,让个老人管着,说是收钱,还不就是为了管得更好些。按说,像狗子吧,不交钱好像也有他的理由。可交些钱其实也没啥。四兄弟他们就说了,交钱也是为了大伙好。咱们这儿十年九旱,你们也知道,缺水呀,今年就旱得厉害,地里的庄稼就长不成,我算了算,像我家的七亩余地,收成就不起眼,比往年少说也要减一半。尤其是豆子,玉茭子,就没的收成……”
  村长渐渐说得流利起来,头上的汗也少了。而乡长则越听越急,越听越烦。忍到后来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就拍在大腿上:
  “你不要扯到别处去好不好!就只说案子的事,说那些旱不旱,收不收的事有啥用!老这么婆婆妈妈的,简练些嘛!”
  “哎呀,这都是有联系的呀。”村长很委屈地辩解着。“收成不好,大伙收入就低了呀。原本想着收成能好些,今明两年就集些资,请上来一个钻井队,在咱这儿打上一眼机井。有了机井,人畜吃水就解决了呀,说不准还能修些水浇地。谁想到今年就更旱。可机井总还得想办法打呀,越不打就越没钱,越没钱就越打不起。水利局也来勘探过,咱这地方地底下有水。听说水量还挺足的。若要打井准空不了,咋办?四兄弟……咱就想了个办法,大伙也同意,就让四兄弟承包了现在那浅水井。既然承包了,喝水就得交些钱,有人不想交,四兄弟当然就不高兴。四兄弟大概也有自个的理由,总不能让村里人喝水掏钱,你外地人就白白喝水吧。可是不是这么回事,那就不好弄清了。再后来……”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