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凶犯
作者:张 平
“总有一天让你后悔也来不及!”
“死了也是白死……”
不!绝不!他绝不能就这样白白死去!假如真是这样默默地死在这里,那才是真正的莫大的耻辱和悲哀,永远也无法洗刷的耻辱和悲哀!
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只有让他们也去死!只有这样,才能洗清自己身上的耻辱,也只有这样,才能洗清他们的罪恶!
他再一次地振作起来,浑身也好像又一次地增添了力量。
他奋力地爬动起来。离开羊圈爬上路面,阻力仿佛少了许多。
一下、两下,动作渐渐加快了起来。已进入村子中心,院落更为密集了起来。刚才渐渐静下去的狗叫声,猛然间又响亮起来。这村里养狗的人家不算太多,然而在此时此刻,却显得如此猛烈和嘈杂。以致让他越来越感到担心起来,他甚至觉得不定在什么时候,一道没关严的门里会突然蹿出一条大狗,咆哮着向他扑来,到了那时,他将会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哐当!突然一声响亮的开门声,不禁把他惊得一跳,几乎就在身旁,顶多也就是七八米开外,一道院门分明地打开了。
他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灰白灰白的路子,他几乎全身就罩在月光里。月光不算太亮,但把他显露得清清楚楚。他一动没动,静静地卧着,连头也没侧过去。他很清楚,那道门缝里正有一双眼睛,也许是两双,三双,正在悄悄地注视着他!
他肯定被看得清清楚楚!这么近,几乎就在眼底!他突然紧张得浑身发抖,憋住气地等待着下一步的动静,想着自己得做出怎样的反击……
一秒,两秒,四秒,十秒……几分钟都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但他分明地感到门缝里的眼光仍然在注视着他!不仅看清楚了他,恐怕连他的意图也肯定看清楚了,因为他背上背的分明是一枝锃亮的步枪!
……怎么办?他激烈地思考着。
哐当!突然又是一声门响,紧接着他便听到了里边的关门声,院门分明又关住了……
他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门里的人没有任何举动!门里的人肯定看到他了,但没有想阻止他,也没想去报告,连喊一声也没有,只是又关住了门,而且关得很紧很死,门关子门闩子响了很久,声音很重。
他会不会等他爬远后再去喊人,再来阻止呢?……看来不会。
他又等了一阵子,仍然没有任何动静,连狗叫声好像也平息下来了。那道门看样子不可能再会打开。
他又爬了起来。爬了一阵子,往回看一看,爬一阵子,往回看一看。那道门依然关得很死。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他突然感到这一切竟是这样的不可思议,无法理解!
看到他了,肯定也认出他了,而且还见他背着枪!如果稍有点头脑,也一定会意识到他背着枪将会去干什么,然而,却没有加以劝阻,拦挡,报告。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迹象也没有,简直是莫大的怪事。这道门背后的人,很可能在白天也参加了围攻毒打他的行列,帮着四兄弟咒骂他,打他。然而到了晚上,在这只有他一个人的深夜里,对将会给四兄弟以致命威胁的人,却没有进行丝毫的阻挡……
也许,只有一种可以成立的解释。这道门背后的人大概真会恨他。但对四兄弟,可能更恨!甚至恨之入骨!因为他们比自己更清楚四兄弟的凶恶和残暴,也更清楚他们遭受到的压制和盘剥!这种恨的程度比恨他要强烈得多!
他们早就盼着四兄弟早日死去早日完蛋了。
如果说白天的举止是迫不得已、伪装出来的话,那么晚上刚才的举止则是一种真情流露的选择!他们不敢公开反对自己所深恶痛绝的人,都期望着别人去消灭这些人!
荒谬吗,确实荒谬,但也确实是事实!也许这才是中国人最为典型的报仇方式!
假如消除掉所有像四兄弟这样的人,中国人的个性会不会来个大改观!在孔家峁,明天一早,人们如果发现四兄弟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一村的老百姓又会怎样?
他们会不会在心中庆贺他们的新生?会不会在心中默默地怀念自己?
也许会这样……
他突然觉到了一阵阵说不出的悲哀,以自己的生命,换来的真的就是这些吗……
他一边爬着,一边朝四处的院落瞅去,一种感觉强烈地攥紧了他,在这些一个个黑黝黝的院门后头,似乎都有一双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二十日十四时四十分
被村长带进来的是四兄弟的司机兼保镖。高个,大块头,浓眉阔嘴,显得勇猛粗壮,孔武有力,此刻却脸色灰白,眼垂暴突,神色萎靡,满面惊惧,全然一副垮了的样子,神态与身架极不相称。
村长介绍说,这是四兄弟被枪击时在场的见证人之一。当时在场的还有两个,此时都在医院里服侍料理。这个司机刚开车回来,就被村长叫来了。
司机进了窑,谁也没看,一屁股就坐了下来,显得极度疲累的样子,脸上恐惧的样子,仿佛还没从昨天晚上受到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一开口就万分沮丧地说:
“完了完了,四兄弟这下子可是全完了。没救了,一点儿也没救了。”司机说他刚从医院回来。老三死了,唯一活的老大也没什么希望,就是好了活下来,不是个傻子就是个瘫子。“完了,完了。这一家子可是全完了,一点儿指望也没了。”
“这个你就别说了,这些大家都晓得了。你就光说说晚上的事。你听到的,你见到的,咋来的,咋打的,咋了结的,前前后后,有啥说啥,从头到尾都说一说。”村长仔细地嘱咐道。说完了,见司机脑袋还耷拉着,便又小心地催促了两声,“说吧说吧,说吧说吧。”
“咋也没想到,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司机好像一下子又沉浸在那种恐怖中。“谁晓得那家伙还会来!都成那样了,都以为那家伙死定了,谁晓得还能从山下爬上去,从山上爬下来。那会儿都只想着那家伙要是死了咋应付后事哩,都想着那家伙可能死到哪儿去了,咋能想到原来的是取枪去了!你们就不晓得,那家伙当时都给收拾成啥样了。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早死十几回了。谁晓得那家伙还能这样。你说那家伙毒不毒,就还能闯进家来,把四个人一枪接一枪地打倒,你说这有多吓人!真是吓人,这会儿一想起来也后怕,人跟人咋就能成这样儿!”司机说到这儿,就停顿下来,脸上依旧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神色也显得更疲惫,脸色也更差。看他那样子,也不知是为四兄弟担心,还是为自己担心。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接着说起来。
“那会儿大概就是个三四点吧。家里女人孩子都已经睡了,我们还在客厅里摸麻将。说是摸麻将,可谁的心思也不在摸麻将上。其实那会儿早就困了,摸麻将也摸不出劲来,可就是没人想睡觉。我心里当时也清楚,别看他们嘴上还咋咋呼呼的,心里早毛了。那家伙可恶是可恶,可把人家打成那样儿,咋着也不能不是个事儿。万一真的出了人命,花钱是小事,那麻烦可就受不了。老大早就沉不住气了,说了几遍要派几个人到山上看看去。如果那家伙真的伤得厉害,就把那家伙拉到村保健站去,先给治疗治疗,不管咋着,先让那家伙保住命再说。只要人不死,就是打得瘫了傻了瞎了也不会有事。老三就不让。老三说了,那家伙能跑出村跑到山上去,就跑不到保健站去?老四也不答应,老四说那家伙是从战场上下来的,知道咋的料理自己。说那种人还肯让自己就那么死了?说那家伙要是不怕死,当时还会吓得死了活了的往村外跑。就是要去山上看看,等到明天也不迟,让那家伙活活受上一晚上好好尝尝味道。后来大家就不做声了。大概都以为老四说得也有道理。他们就是光想着那家伙死了,却没想到那家伙原来是回到山上取枪去了!
“这会想起来好像真是天意。坐了一屋子的人,就不晓得那家伙是咋的摸到院子里来的。门搭子那么高,那家伙就一条腿,早已经让人给砸断了,咋就能站起来把门搭子拧开!真是有了鬼了。我们在家里一点儿响动也没听到。连叭儿狗也没叫一声。兴许是那会儿摸麻将吵吵闹闹的声音太大了。或许是他们弟兄几个争得太厉害了。老大那会儿好像都快发火了,老三也一脸的不痛快。老大就只咬住一条,要是出了事,那家伙真死了咋办?老三说,要出了人命老子就赔他一条!还说做人咋能做到这份上,刚收拾了那家伙。又低声下气地要给那家伙去看伤,你说丢份不丢份!老大说,要是那家伙死 了,你这一家子就不丢份了?花上钱,赔上笑脸,给那些公安局法院的说三道四,那就不丢份子了,那就不低声下气了?其实到了那会儿,我们也觉得老大说得有道理。把那家伙收拾成那样了,就是再治疗,也不是丢份子。再说,那家伙回到山上,老婆孩子都不在,要是再不管,那还不是等死!其实老三那会儿心有些软了,老鸹掉到滚水锅里,就只是嘴硬。瞅着他那火气十足,烦透了的样子,就晓得他的心乱了。他这一家子,领头的是老三,出点子的是老大。要在平时,我们也会说两句,可这会儿连老大的话都听不进去哩,我们还能说啥。这倒不是瞅着四兄弟一家人不行了,咱才数说人家的不是。让我说,不管咋着,人家也是个护林员,也是个公家人么。敢是没主的,你愿意咋着就咋着?千有理,万有理,也不该把人家收拾成那样子。你想想,人跟人么,何必非逼到这份上不可。平日里,你对村里的老百姓能这么干,就是真的给打得不行了,胡乱撂几个钱也就完了。可你对付人家这些人咋的能这么干!那家伙是个啥人,当兵的!炮弹底下打出来的!还怕你了不成!你瞅瞅,这不就来了!一家伙就收拾了你四个!我就想哩,那家伙一准是豁出去了。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再死一回!就是死了,人家也赚你三个!人常说,十个好样的,不敌一个耍愣的,十个耍愣的,不敌一个泼命的。你想想,他死也不怕了,还怕你个四兄弟!兔子急了还咬人哩,那么大一个活人给逼到绝路上,那还有不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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