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凶犯

作者:张 平




  有时候,他也试着从反面去想。丢了木材,鼓了腰包,面对着自己的,也就只是那么一条路:别人同你四六开,三七开。但到了你手里的,也必得去四六开,三七开,甚至更多。你得用这些钱不断地去贿赂上峰,贿赂左右,疏通四面八方,打通各个关节。唯有这样,你才可能会稳稳当当,安然无事。否则,假如有一方不满意,顷刻间就会让你锒铛入狱,身败名裂!就算不会出事,你心里还会安稳么。柜子里压着三万、五万,甚至更多的这些不义之财。你还会有这种永久的,心安理得的平静么?
  还有,你会去贿赂么?你能去贿赂么?你敢么?那些各个部门的领导,那些曾给你领过奖,戴过花,曾给过你救济补助,曾给过你各种各样的荣誉的领导,你能拐着腿,一颠一颠地去给他们塞东西,塞钞票……
  真是不堪想象!真要那样,他还能是个人!那样活着还不如去死!
  他不能,他没那个脸!
  于是,他就努力去切断那些念头。
  于是,他就像现在这样,招来了老婆的骂,招来了许许多多人的恨,连水也喝不上。有一次,全家整整断水三天,整天喝饮料,直喝得老婆孩子嘴上起燎泡!
  到后来,连饮料也不再容易买到!他不得不把孩子老婆送下山去,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原想着这将是一种长久的较量,谁能坚持到底,谁就获得胜利的认可。他知道,他必须坚持下去,一步也不能后退。只要闯过这一关,以后的局面就容易打开了。他不能让他们把他逼走,他一定得在这里站住脚!
  然而他却没料到这种较量如此残酷,竟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们就是要把你往绝路上逼!真是逼上梁山了!
  
  二十日九时四十分
  
  太阳渐渐升高,但依旧冰凉冰凉。
  老王觉得这山里的气候实在很怪,几个月了,就没下过一场透雨,天旱得这么厉害,可该凉还是凉了。凉得让人怀疑这天气还会不会再掉下雨来。
  路上的尘土很厚。石头山,路却是土路。有的地方尘土有半尺厚。
  一辆车过来,就是一条黄龙。
  老王瞅着远处那一道滚滚而来的黄龙,就明白来的不会是一两辆车。
  果然就来了很多领导。他原本想着除了县公安局的领导,可能还会来一些领导,却没料到会来这么多。公安局的孙局长,林业局的赵局长,大峪乡李乡长,分管农林牧的王副县长,分管公检法的张副书记,还不算乡办公室主任,乡护林站站长等一溜中层领导。
  四辆吉普,一辆上海,一辆伏尔加,一辆面包。
  这么多车,这么多威严的面孔,足以让一乡的山民瞪呆了眼。
  有了收录机,有了彩电,山里人听到过无数次比这更盛大,更辉煌,更庄重,更严肃的场面,也听到看到过比这些更高、更气派、更威武、更神圣的领导和人物,然而当这些活生生的领导真的来到面前时,还是会流露出那好像是骨子里生就的怯卑和纳罕。
  于是围观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多得让人怀疑这么一个小山村里居然会有这么多人。
  派出所的干警就只好赶上前去维持秩序。那些刁钻狡顽的山里小子拼命地从人堆堆里往里挤。大概是要看看这些坐小车的人都是些啥模样。等人走了就围着车直转,把各式各样的车都摸一摸,敲一敲,拍一拍。蓬蓬蓬,乒乒乒,啪啪啪,整个村子里都是这种老不安分的响声。
  老王也赶来维持秩序,只好由老所长一个人给那些领导在现场介绍情况。
  老所长就把那些人带到这一摊血跟前比划一阵子,又带到那一摊血跟前比划一阵子。也没用多久就比划完了。于是所有的人都围在一起,这个比划一阵子,那个比划一阵子。
  老王什么也听不见。就只听的蓬蓬蓬,乒乒乒,啪啪啪这些很不安分的响声。
  后来实在听得烦了,就抄起一根棍子,显出一副凶恶狰狞至极的样子来,朝着那群小孩子装出一副真要打的样子,没命地扑了过去。于是那群小孩就轰的一声顿作鸟兽散,一个个逃在远处笑嘻嘻地直朝他瞅。
  城里的娃娃村里的狗。大致是讲城里的孩子泼野,村里的孩子绵善。其实当真有个城里的娃娃放到农村,呆在农村娃娃圈里,不出三天,准会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狼狈不堪。那种先让你一手的绵善,究底里很是可怖。有如一摊软泥,只要你敢踩上去,就会不声不响,没有一丝怜悯地把你活活陷进去!
  呆得久了,就会觉得出村里那些成人的脾性同那些村里的娃娃的脾性并无二致。都很和善,都很木讷,都很腼腆,都很胆怯,都会露出一脸敦厚的笑,都能显出一副质朴的神态,都是那么和和顺顺,恭恭敬敬,然而正是这些,就常常让你觉得同他们远隔万里。面对着一大片始终带着憨厚笑容的面孔,细想起来,真能让你吓得落荒而逃!
  老王就奇怪自己怎么总有这种感觉。
  围观的人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强烈。眼看着这一群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脸面,会让你感到根本无法对付!
  唯有领导们的脸色依旧很严肃、很阴沉。弥漫着一种事态极为严峻的浓郁气氛。同那一片微微笑着的显得这个世界平平静静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的面孔形成鲜明的对照。
  那些人在院子里站了一阵子,就一齐涌进四兄弟的屋。老所长走在最后,走到屋门口了,就转过身来朝老王摆摆手。老王一怔,点点头,就跟过去了。
  老王立刻就想起了汇报的事。老王知道老所长的意思,假如要汇报,就得他来汇报。
  他还意识到,这个案子到了这会儿,已经不在他们的权限范围了。从老所长的神态举止上,他也看到了这一点。
  他甚至有了一种靠边站的感觉。但即使这样,他也毫无办法。这种权力的位置决定了他只能这样。
  不知为何,他眼前就突然现出了狗子涌出的那一摊血。
  说是屋,也不知该不该叫屋。这儿就是窑洞,很少盖屋。房屋不抵寒不挡热,唯有窑洞冬暖夏凉。四兄弟的窑却很别致。说是窑洞,却是上下两层。一色砖石砌成,成楼状。有顶、有檐,近看是窑,远看是房是楼。青砖绿瓦,飞檐斗角,很是气派。但也给人一种进了庙宇的感觉。
  老王进了屋,见领导们都已在沙发上坐好,村长和几个人正一个接一个地递烟,又一个接一个地点烟,又一个接一个地倒茶端茶,就赶忙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屋里老王曾来过几次,但每次进来,感受都有所不同。以前觉得这窑里好宽好大,这回进来就觉得更宽更大。一下子坐进来这么多人,仍然显得很宽。竟还有能坐下这么多人的沙发,能摆下这么多茶杯的茶几!简直就是个会议厅!
  于是老王不由得就盘算起自己的家会有多大。假如有这么大,又得花多少钱才能置下这屋里的东西。想了想就不想了,没的想。
  四兄弟有两个成了家,两个媳妇好像都不在场,大概都跟到医院陪侍去了。也不见孩子,只有一个老母在家,年龄有六十来岁,正沙哑着嗓子哭。大概是哭久了,看上去声嘶力竭却不见有声,两眼青肿,面色若灰,直哭得一屋子人神态黯然,默默无语。
  大家就只抽烟、只喝茶。
  “别哭啦别哭啦,这会儿可不是哭的时候。别哭啦别哭啦,咱说正经的。”村长忙乎完了,就朝那老人摆摆手像轰苍蝇似的这么嚷。
  转眼间老婆婆竟止住了哭声,两只手在脸上擦过来擦过去。
  村长让老婆婆给大家讲一讲,老婆婆顿了顿就讲了起来。老婆婆说起话来嗓音还算清楚。只是说话太土,土得让人怎么听也听不明白,于是村长就时不时地做做翻译。
  “挨千刀的!”老婆婆一张口就是这么一声,让屋里的人都愣了一愣。老婆婆的底气竟还很足。
  老婆婆说自从那扫帚星来到孔家峁,一村人就再没过过一天顺心的日子。扫帚星自然是指狗子。说自从狗子这扫帚星把了口子,村里人就倒了八辈子霉了。凡到山上去的,就是拾把柴火割把草,也要里里外外搜三遍,指头粗的柴火棍棍也要给扣了。“一看就是个骚胡!碰见个闺女家眼就直了。瞄来瞄去的,就差在身上捏揣了?我家这俩媳妇,每回上山,都要叫那骚胡盘问个没够,挨千刀的!”老婆婆这么一说,一下子又让一屋子人都瞪了眼。骚胡就是公羊,大流氓大淫棍的意思。说狗子每天把住山口,把得那么严,无非就是想捞点好处,讨点便宜。“村里人早想揍他了,一村人都嚷嚷着要再坏他一条腿。要不是我家四个娃拦着,他早死几百回了,还能等到今天!这挨千刀的,偏是向我家这四个娃下毒手!”老婆婆说着说着止不住地又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子又接着讲。说狗子那畜牲早就谋算了要下手的。这些天就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站在村口骂大街。村里人不理他,就跑到村当中小卖部门前骂。骂得人都不敢来买东西。小卖部的老汉说了他两句,就闯进小卖部里摔东西,见啥摔啥,抓住啥摔啥。老汉挡他,抓住人家就往死里捏,捏得人家喊得就不是人声。村里人看不过眼了,气得冲上去把那畜牲揍了一顿。要不是后来她家四个娃跑过去拦住,“那畜牲早见阎王了!”说到这儿,老婆婆又哭了起来,直哭得昏天黑地,于是所有的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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