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凶犯
作者:张 平
这一脚既有轻轻的责备,也有不易觉察出来的友好和对村长刚才那一番话的赞许。
二十日零点二十五分
……好渴。
刚才那几口水所带来的湿润清凉,好像一下子就被烘没了。喉咙里渐渐地又像火烧一般,嘴唇上早已裂开的那层细皮正一块一块地卷起。嘴一动就一阵阵刺疼。
水……突然间他又感到如此强烈地需要水。实在是太渴了。
他停了下来轻轻地喘着气。至少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
体力恢复得越来越慢,强烈的昏眩又阵阵袭来。现在每爬动一步,都得付出全身的力气。因为只能由右胳膊和左右腿膝盖以上部位用力,右胳膊一条袖子几乎整个都被磨透磨烂了。他已经用手绢把胳膊肘给紧紧扎住。倒不是怕疼,是怕再磨掉皮,再失去血。膝盖上幸好有护膝。他患着轻微的关节炎,那是猫儿洞给他留下的纪念。自来到这山上后,每天都戴着护膝,没想到竟派上这么个用场。磨不透,而且硌着石块也不觉得疼。那条假肢也还可以,往后用力蹬时,竟显得很有力量。
他看着表,又使劲爬起来。不能再延误了,否则真的太晚了。整整一天的爬动,已经使身体形成一种纯机械的运动,所有的动作都是机械的。一种像是陷入麻木状态的爬动。这种爬动总是让他感到爬着爬着就会突然再也爬不动了。地上很干,厚厚的一层尘土。爬过的路面留着一条清晰的痕迹,在目光下,像是有一头巨兽爬过。
拐过一座小山包,他的心不禁抖动了一下。
一座黑黝黝的小院落!夜色灰灰的,两扇黑黑的院门,有如一张张开的大嘴。
他的心不禁又抖动了一下。
这是村子里最靠边缘的一家。院门离路只有四五丈远!
一户人家……水!
一种巨大的诱惑陡然袭上心头……讨口水喝,对!讨口水去!
渴得实在有些坚持不住了。只要有一碗或者半瓢凉水就足够了。
他知道这一家户主的名字。是个年龄不算小的矮个农民,叫刘全德。这村里都姓孔,唯他家是刘姓。刘全德是河南人。一九六○年逃荒在这儿落了户。一家五口,老婆和孩子,都同父亲一样胆小老实。刘全德也确实老实。全村人靠山靠树,日子过得都不算赖。唯有他家仍是那么穷。按照别人的说法,像他这样住在村外的家户,就是随便摸点偷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可他一家好像从来也不干那种事。就是干了只怕也没人相信。因为只要你一走进他那破破烂烂,四壁徒立的家,所有怀疑的念头顷刻便会打消。人也是一副极为老实憨厚的样子。连说话也显得小心翼翼,胆小怕事。就是大热天,两只手也好像总是笼着,背也挺不直,驼背一样弯着。皱纹满脸,牙掉得连前门牙也快光了。其实他并不老,还不到五十。
他来过全德家。他刚到这儿当护林员时,刘全德和他的大小儿子一块儿到山上来看望过他。曾给他送来了两只老母鸡和三十个鸡蛋。当时他就看出这个人实在太老实,老实得连句话也没有。儿子也一样老实,老实得坐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来。刘全德除进门时打招呼瞅了他一眼,一直到走再也没瞅过他,全都那样闷声不响地坐着。直坐得他格外难受。后来他挨家归还东西来到他家时,就更证实了他的看法。这才真正是一户老实可怜的人家。也正因为是老实,不会偷,不会抢,所以才这样贫穷困苦。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竟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像这样的人家,你就是逼着他也绝不会上山去偷砍木材。有一点让他无法理解,他不明白像刘全德这样的人居然也要给他送东西。他问了全德几遍是为啥,他怎么也不肯说。末了,就只是说:“大伙都这么,咱还能不送?”直到他要走了,才说了一句:“这是规矩,好些年了,都这样。”
他不明白这些规矩是咋定出来的,是谁定的。还是好多年了的规矩。
自他当了护林员,严加看守后,他一家人果然很少上山。即使是上了山,也最为自觉,连指头粗点的树枝也绝不去砍。顶多也就是拾些蘑菇,剜些野菜,采些果子,刨些药材什么的。从来也规规矩矩。
真是难得的一个老实好人,他就常常这么说他。平时见了面,即使就是这些日子里,刘全德打老远一认出是他就会露出憨厚的微笑。虽然并不说什么,但这也就足够了,也就更能感到这个人的憨厚实在。
眼下,他家就在近旁。讨口水喝,想必是没问题的,虽然他一家人为人胆小谨慎,但这是在深夜,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十二点多了,他一家肯定是睡了。但如果是他敲门,他们家肯定会开门的。也就只是喝点水,喝了就走,不会太麻烦他家的。
拿定了主意,他便加劲爬了过去。没多久就爬到了。门槛不算高。家里也没狗。门也很薄,一敲就会很响。
他定定神,伸手正要敲,却突然怔住了。像他这样子,会不会把人家吓着了?他清楚自己这会儿的脸一定很难看。左眼肿得那么厉害,连睁开都很困难,时不时地还在往外流着血水,脸上的颜色也绝不会好看,不是紫就是青,肯定吓人。头顶上裂了一道长口子,血顺着头皮渗满了额头和脸颊。虽然这会儿已经不怎么流血了,可是一脸的血迹肯定还在。还有鼻子,从鼻中隔和鼻翼连接的地方整个地向上给撕裂了,虽然他已用胶布粘住,但此时已经肿成一个大包。淤血也塞死了鼻腔。他早已无法用鼻子呼吸了。一道深深的刀伤,从右脸颊一直延伸到左下巴底下。是他们故意给破了相。脖子也整个地给撕烂了,就好像整个被剥掉一层皮。
实在是太难看了。像他这么个模样,开门一看还不把人家吓个半死。他想坐起来,背向院门,这样开门人就不会看到他的脸的。而且也一看就知道是个人。他试着往起一坐,一松身子,腰部就像被重重一击,疼得吸不进去。但他仍然坚持着,想把腿缩回身子下边,一使劲,胸部就像又戳进一刀,虽然是黑夜,也眼见的血直往外涌。他不由得一下子又趴下来,放弃了这种努力。为了这口水,他眼下还犯不着拼掉最后的一点精力。
看来只有这么趴着了。人家开门出来时,尽量不要把头抬起来,更不要面对面地同人家说话。就是喝水时,也争取侧过身子。至于趴着站不起来。那也只好这样了,他这一家也肯定知道下午的事情,当然也知道他爬不起来。
只能这样了。
伸出手去,敲响了院门,一遍,又一遍,用力也逐渐加重。
梆梆梆、梆梆梆……夜晚的回声竟是如此之大。
“谁呀?”院子里终于有人问了一声。
“……我……”他拼力应了一声,嗓子眼里突然涌出一口黏稠的东西。他使劲咽了下去。他连吐出来的力气好像也没了。他感到满口的咸味和腥气。
“谁呀?”又是一声。
“……我。”同上次一样,好半天也应不出来。嗓子眼竟嘶哑得这么厉害。像是被什么封死了,而且嗓音也好像全变了,根本就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谁么?”窸窣了一阵儿,声音终于近些了。
“……是我,是我呀。”喉咙里再次清出许多黏腥的东西,嗓音亮些了。
“谁?”就在门口了。
“我,我呀。请开开门,是我。”他努力用正常的嗓音回答。声音尽量柔和,尽量自然。
迟疑了好一阵子,又是一阵打开门关子的声音,吱——,门终于轻轻开了一条缝。
“你到底是谁么!”声音就在身旁。是刘全德。
“我……我呀,我是狗子,狗子呀!我想喝……”
咣当!
他不禁颤了一颤,紧接着立刻就意识到,院门又给关住了!
他怔怔地愣着。好半天,才使劲地嚷了一声:
“全德叔,我是狗子呀!”
“我晓得是你,你走开。快些走!”里边是全德恐慌和颤栗的声音。
“请……让我喝点水,没别的,我就是只想喝点水。凉水就行。喝点水我马上就走。”他小心地恳求着。
“不行呀,不行!你快些给我走开,快点!”全德也是一副恳求的口气。
“……求你了,给我喝点水吧。”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我也求你啦,求你快些走开!”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