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凶犯

作者:张 平




  他原以为这工作实在太轻松了。他甚至还想过读上一些书或者学它一样手艺干干。
  只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份工作原来竟如此艰难和凶险!
  满打满算,也就三个来月。然而这三个月,就好像被困守在山头上,面对着千军万马,孤军作战,毫无救援!围攻的一拨一拨地往上冲,一直冲到现在,一直把他冲成眼下这个样子。
  ……
  ……真渴,哪怕是有一口水也好。
  水,水!
  
  二十日八时整
  
  山里的太阳其实出来得顶迟。让山挡着,一露脸就在半天里了。
  苍蝇是像跟着太阳一块儿出来的。一摊一摊的血引出一片一片的苍蝇。人走过去就轰轰轰地响。已是深秋,苍蝇也来了。死厥厥的,但迟钝。总是在人脸上碰。凉飕飕的,像是把血也沾在了脸上。过来过去的人就不停地在脸上摸。摸一把,看一看,然后再摸一摸。
  那一摊一摊的血已成了黑紫的颜色。
  老王和老所长抓紧时间在村里了解了解。案情看上去好像很简单。
  昨天下午三点左右,凶犯狗子从山上下来到村中小卖部里买东西。因顶撞就跟小卖部的老头吵了起来。吵到后来就打了起来。这小卖部是村民四兄弟家开的。四兄弟闻讯赶来,结果又打在了一起。当时围观的人可能不少,于是就打乱了。挨打的当然是狗子。狗子身上的伤就是那样打下的。至于是谁打下的,拿什么打的,为什么要那样打,可就怎么也问不清了。
  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致说是狗子先动手打的人。“那家伙手狠着呢,上去就揪住人家脖子往死里掐。掐得人家喊的都不是人声。”“你说这家伙野不野,人家是个老头呀,咋就敢往死里打!打得人家乱喊叫,叫的就不是人声。”“人家四兄弟来拉架,他还打人家四兄弟,你说这家伙是人不是人。”“人家老三好心好意地劝他,他捏住人家指头就往坏崴,崴得人家叫得都没个人声了,你说那家伙毒不毒。”
  然而一问到狗子身上的伤,就全都摇头了。“没看见。”“那会儿就打乱了,谁瞅得清。”“用刀了?那么多人还能用刀!不可能不可能。都是老百姓,哪个敢用刀!”“用啥砸的?哎呀,那就不晓得了。那么多人,像碾场似的,哪能瞅见。”……
  狗子最后是怎么离开的,看法几乎是一致的。“跑的呀!挨了打啦还不跑!跑得快当着哪!”“就没想到那家伙还能跑那么快,咯吱咯吱的,一条假腿也能跑那么快,准是给吓傻了。”“那家伙捂着肚子就跑。我们都以为那家伙跑不了几步,没想到那家伙一直跑出了村都还在跑。”“要是一般人,早打死了。没想到那家伙还能走!那家伙挺硬,死也不倒的,要不打成那样了,咋就还能走!咋还能再摸回来,一枪一个地把你全崩了!”
  ……
  从狗子身上的伤情看,很难想象出他会跑出村去。
  不过从现场的情况来看,狗子好像真是跑出去的。虽然不可思议,但确实是这样。
  他带伤跑了大概有一千多米。这一千多米里他好像一次也没有停步,一直等越过村口,拐过山旁,这才好像一下子趴倒在地上。从趴倒地方的血迹来看,他很可能是一下子昏倒在这里了,而且昏迷的时间不会太短。剩下的路程就全是爬了。
  从这里爬上山,爬回护林口,估计用了三个多小时。这段路上,从留下的血迹和痕迹来看,一共停留了九次。有三次大概是由于昏迷而停留。因为血迹很重。
  在护林口,狗子大概逗留了半个小时。他找出了一大卷工用胶布,用胶布粘住了身上所有能粘的伤口。从撂在地上沾满血迹的胶布来看,有些伤口大概粘了好几次才勉强给粘住。工用胶布粘性太差,有血就更难粘牢,被子整个被撕碎了,看来是用来裹伤口的。
  令人不解的是,家里到处都滚满了空的饮料易拉罐和饮料瓶子,连小院里堆积在一旁的饮料瓶罐也滚得满院都是。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饮料瓶罐,而且会滚了一地。
  结论只能是一个,狗子是在找着喝。
  确实没水。所有的瓶罐都是空的。这么多瓶罐滚落在地,很可能是想从里头寻找些残剩的饮料来喝。
  连水缸也是空的,水缸里只有极浅的一底水。缸底的水是红的,缸外也有一摊血。
  看样子狗子曾趴在了水缸上。水太少,胸口却有那么一道伤,他根本不可能探下身去把那点水探着。
  他为什么不打破水缸呢?可能他没想到。可能他感到水太少了,不值得做这种努力。砸缸是很要力气的。而且水缸砸破后的残渣碎片掉在缸底,很可能就将底水吸干了。
  其实从缸里剩下的那点水来看,他根本就不该进行这种尝试。他明知道水缸没水,但还要努力爬上去,在当时很可能只是一种意识。
  这样看来,狗子当时的脑子并不清醒。
  再爬往村里的这段路上,狗子总共用了大约八个小时。
  这段路,狗子爬得很慢,大概除了几次较长时间的昏迷外,短暂性的昏厥很可能时时发生。
  奇怪的是,在半路上,狗子竟离开道路,爬到了不算很近的水房旁。但他明明知道水房锁着,在那儿根本不可能喝到水。
  这会不会也是一种下意识?
  再后来,从他爬过的印迹来看,狗子曾离开路而爬到了几个农户门前。但好像都没停留便又离开了。
  敲门了还是没敲?如果敲了,敲开了没有。但可能是讨水喝,喝到了没有?
  老王和老所长问了这几户,得到的回答都是“没听到有人敲门。”“啥也没听见。”“没听得没叫声,啥也没听见”。
  只有枪声全村人好像都听到了。
  “那枪声真是吓人。”“想不到那声音那么响!”“像地震似的。”“把我家娃都吓哭啦!”……
  这大概就是整个过程。案情看上去确实简单。
  吵架,打架,打群架。狗子受伤后出村子,爬回护林口,取了枪,又爬进村子,闯进四兄弟家,一下子把四人全部打倒。
  从手头掌握的现有资料来看,案情简单得简直无法做出汇报。
  这也往往是在农村办案时最为棘手的事情,看上去材料不少,说下去的东西有一大堆,但真正有用的有价值的却极少甚至没有。看上去是像啥也给你说,而且会说个没完没了,但在最关键最需要的地方却只是含糊其辞,以至立刻就缩回去了。简直让你毫无办法。
  “家有家法,村有村规,国家职员咋的?护林员咋的,也有入乡随俗的。不管咋着,你总是个外地人么,你能斗得过?四兄弟是个啥人家,你也不尿。你不尿人家人家能尿你?两下里都不尿,哪还有不出手的。”村长就这么慢条斯理地讲。村长五十左右,脸色蜡黄,不高不矮。不讲话的时候,看上去很是利落,脚勤手快,办事干练。但一说起话来,那慢腾腾谨慎小心的样子简直让你受不了。一句话好像想三遍才能说出口。“咱就想么,你骂人家,人家就不骂人?你打人家,人家还不打你?打得狠了,自然就不服气。人嘛,一口气憋住了,钻了牛角尖,那啥事干不出来。到了昨儿个,不就出事啦。”村长蜡黄呆板的脸上不着一丝儿感情。鼻音很重的语音里全然分不出贬褒。不过假如你要听,他就能这样一直不断地讲下去。
  支书是个老头儿,不够六十,看上去七十也多。患着很重的气喘病,可能是感冒了,鼻子也不通。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像拉风箱:“我啥也不晓得,人家也没有找我,有事也不找。村长负责制哩。我真的啥也不晓得。半夜里听见枪响,还以为是放炮哩,咋晓得会是这档子事。这里的人可都是本分人家。刚才听人这么说,真是吓着了。你说这还了得!咋会出这种事。咋着也不该拿枪打人的呀,这也是个教训。让我说,以后不管啥人,也不能随便就发给枪。就是发枪,也不能发子弹。用枪吓唬吓唬人就行了,还能真的打!那些年,村里组织民兵,就只发枪不发子弹。你说说,这枪能是闹着玩的。就是不打人,走了火也要命哩。”老支书说得很认真,一边说着话,一边喘着擦着鼻子眼窝,于是就显得很动感情。“以后这种事可要重视哩,这也是个教训,前几年那会儿……”
  支书没说完,老所长就走了。老王抹脸还想听,“走!”老所长猛然一声。老王愣一愣。支书也愣了一愣,话也就此打住,只是呼呼地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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