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黑色的遮蔽

作者:梁解茹




  “好小子!”父亲说完元霄的故事时往往要加上这么一句,似乎故意想气气他的师兄似的。
  自从师傅去世后,在父亲的印象中师兄就再也没去过经堂。那时候父亲暗地里怪师兄缺乏人情味,师傅一死,他便那么绝情。可他不知道那时候师兄嫉妒他,伤感的情绪就像鼓满了气的气球,而嘴巴更像焊上了一般,只在吃东西的时候才张开用用。几十年以后父亲才偶然发现,他说过的有关元霄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件趣事——在他是说过就忘了,都被他的师兄一一记在心里,六十岁以后还能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
  其实女人并没有对他红嘴说什么,女人只是在得知丈夫去世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正眼看他,不再使唤他,仿佛他也已经被埋进黄土,甚至比那更可怕。那天给女人送去师傅大衣的时候,他设想过他们俩见面的好多种可能的场景,可就是没有想到这一种:她两手搂过大衣,那么细细看过,然后把头埋进那堆黑色里,久久地昏迷了一般,最后,她拿了一个竹制的衣架,先挂上那件紫红大衣,扣上扣子,然后在外面套上那件黑色大衣,红色被黑色密密地牢牢地严严地扣在里面,然后她就那么看着黑色对红色的包裹和覆盖,仿佛那大衣上了供台,而她正在祭典。当他忍不住咳出一声,她才仿佛从许许多多的梦里惊醒过来一般。她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像在责备他对她的打扰,最后她轻轻地然而又非常坚定地说了一句话:“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你要永远记住:你师傅虽然死了,可他留下了孩子,留下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
  那是印象中她看他的最让他心疼的一眼。那一眼刀子似的直戳他心窝,而那黑色从此以后便久久压在他胸口、脑际、身上的其它任何一个部位,就像装殓师傅的黑色棺木,也仿佛那是坚硬的水泥、铁、钢,是要摧垮他压迫他,不让他喘息似的。常常在梦中,那乌鸦(或蝙蝠)一样展开的黑色大衣和铅块一般沉重的黑色棺木,总是接踵而至,乌鸦呱呱鼓噪:“那是师傅的孩子,师傅的孩子,师傅的孩子!”
  的确,在师傅骤然的去世带给他骤然的悲哀和骤然的兴奋过后,他也像经堂的那个女人一样,脑子变得晕晕乎乎,日子则过得颠三倒四。愧疚不安的情绪常常侵扰他:那天坐在高高的木台子上的是万成,还是他?若是他的话,他的手有没有去按那不该按的开关,造成皮带脱轨,有没有呢?也就是说,他潜意识里,有没有杀死师傅、从而把师傅的女人据为己有的欲望呢?
  这种拷问是严厉的、撼动灵魂的。冥冥中也许存在着一个人,也许是他,也许不是他;那里悬空着一只手,也许按了,也许没按……但他常常不敢深想下去,总是半道折回。他知道这是对自己的一种宽容,而他是不应该宽容自己的,师傅用死亡向他说明了这一点,师母的严正声明似乎更明确了他的过错。他从今往后命运的主要内容,似乎就是这两个字:赎罪。
  他常常咀嚼那奇怪的一幕,揣测师傅在那一刻该出现的心理,诸如师傅的激动、尴尬、羞耻,以及他为克服这一切所作的种种努力。每一次咀嚼过后,他都增添一丝对师傅的同情和感慨。
  那是一个桃花凋敝的时节,因为他记得湄溪水簇拥粉红花瓣潺的情景,从那以后湄溪两岸的桃树就作为另一种性质的东西全部砍掉了。尽管他并不明白以粮为纲,全面砍光跟一条小溪流,确切说跟一条小溪流两岸的树有多大关系,可还是砍光了。
  那一天下班后师傅请他吃饭,他照例带着回家一般的感觉去了,心情很平常,没一点预感。师傅说万成有事,这顿饭不去吃了,他也感觉很平常,不,简直什么异样的感觉也没有。
  “喝酒,就是喝酒!”师傅说。那时候师傅把这句话重复再三,显得唆,神情异常。当然,这是他过后想起的。
  他买了一斤58度的地瓜烧,他知道烧酒、尤其是度数高的烧酒是师傅最爱喝的。
  师母不在,但菜显然早就准备好了,煮花生米、香椿芽炒鸡蛋、梅菜扣肉、一盆刚上市的带壳炒毛豆,豆粒儿绝不饱满,那股子香甜却沁人心脾、别有一番滋味。此外,还有一小盆凉拌鸡毛菜。真是够丰盛的。可餐桌上明显冷清,他想也许是师弟没来、师母不在的缘故。他本来话不多,而师傅的话本来是可以用大缸子拿来盛的,这天的话也不多。师傅咚咚往桌上顿几瓶白干,拿出大白瓷碗,大有一醉方休的架式。
  那时候他的感觉——他以为那只是师母不在师傅想偶尔放肆、痛快一次。因为平时师母总是要控制师傅饮酒的。师傅平时从来不醉正是因为那种控制,少了那种控制,师傅必醉无疑。而他虽然从来没跟师傅较过劲,平时在酒量上也从来没显山露水,但他明白三两个师傅也是敌他不过的。他仿佛看见师傅烂醉如泥,也仿佛看见师母怪怨他的眼神,就问:
  “师傅,我师母去哪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他从不否认那语气里的殷殷切盼之情。他后来曾说服自己:他的本意是师母回来了师傅就有了牵制,就不至于喝醉。可是他也并不否认自己在说这话时嗓音的颤动。后来他想,他之所以时时想到师傅家去,哪怕掏粪坑也闻不到臭味,正是渴望体味那种登上经堂台阶时的心跳,那种心跳对他来说是陌生、新奇的,他自以为也是极其隐秘的。可以说,这是一种不需要回报的心跳,是他的主人竭力要回避、要否认,并感到羞耻于心的一种心跳。
  他记得当时的情景:师傅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端起碗来就往喉咙里灌酒。他又问了一遍(他不知道他有时候很傻),师傅把碗往桌上一顿,说:“喝酒!”
  是的,只有在这时候他才在心底涌起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他想:师傅和师母一定是吵架了。但他不敢问,他知道那不是他该问的,他只有一个念头:听从师傅,师傅叫他喝酒,他就喝酒。他不知道,那时候师母正躲在卧室,捂着棉被,情绪复杂,竭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听。
  他们喝了很多酒,师傅借助酒力,打开了话匣子。师傅说起了他的身世,说得很多,然后说他年届四十,却一事无成。常常在梦中,列祖列宗在戳他脊梁,怨他断子绝孙……当然,他是个工人阶级,是个唯物主义者,他是不信这一套的。可是,膝下无子,这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大憾事。师傅又说到他自己不能生育的无奈,又说他和师母是如何如何喜欢他,他们把他是当作儿子一样看待的……
  总之,师傅掏心掏肺的一席话比烈酒还要使他热血沸腾。他尽管年轻单纯,缺少经验,凭直觉却感到一定要发生点什么事,也许师傅要认他作儿子,但有点难以启齿。
  在红嘴后来的人生中,他再也没有像这个晚上那样喝那么多酒,听那么多话,在结局来临前的漫长也是绝无仅有的。在他和师傅沉默的间隙,他听见竹叶轻拂、竹笋破土而出、嫩竹嘎嘎拔节的声音。这是一个被竹子包围的空间,这个空间充盈竹子的气味,这是他所喜欢的气味……
  技师就在红嘴闻着竹子的气味,恍惚渴盼裹着这么一种芳香气味的师母突然出现的时候,揭开了他一直揣摩着的谜底,也就是这餐饭的目的,所有那些铺垫的主题:技师向他的徒弟讨要一点东西,说珍贵也珍贵,说不值钱一钱不值的东西——一个孩子,不,确切地说,是一些成熟、有用的精子。至于怎么给,师傅要他今、明两天来经堂过夜,自然有成熟的女人会教给他方法……
  红嘴那时的感觉,就仿佛他以后无数次看到那两件黑红大衣,黑色把红色紧紧遮蔽着。他先是感到血轰轰往脸上冲,眼前一片血红,然后被一片窒息的黑色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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