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黑色的遮蔽

作者:梁解茹




  父亲对师母和师兄感情之复杂直到姐姐和元霄暗地里好上、被父亲发现,他失去理智地反对,直到这时,我才感到父亲怪怪的,觉得不能用简单的原因来解释他的那种行为。
  记得父亲是这样反对姐姐的选择的:为了不让姐姐出去约会,他用一根细细的绳子绑住姐姐的一只脚踝,然后把绳子一端系在堂前那张惟一没被日本人烧毁的、祖传的朱红色的沉甸甸的八仙桌脚上。一种感觉多年以后还很新鲜地萦绕在我心头:父亲那种做法仿佛是对待他的一只宠物,而他的意图在我看来简直有些模糊。他用那么一根细绳子仅仅绑了脚踝,姐姐完全有一双自由的手把绳子解开(如果她想这么做的话)。难道是他不舍得?记得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们姐妹。是他纯粹想吓唬吓唬姐姐?形式有了,意思也就到了。姐姐从来都是个听话的孩子,况且这样的惩罚对她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许多年后每当她想起这件事都还是又羞又好笑,要不是后来父亲对她屈服,也许她这一辈子都不原谅父亲。温柔听话的姐姐那一回特别倔犟,她不解绳子,不吃饭,不睡觉,熬了一天二夜,第三天父亲自己先受不了了,他解开绑在桌脚和连在姐姐脚踝的绳子,往角落里一扔,说:“我在床上睡不着,你靠着桌子倒睡得香。罢,罢,往后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不管了!”
  其实父亲并不是真的不满意他未来的女婿,他甚至暗暗喜欢他;那绳子与其说是给姐姐的束缚,还不如说是给他自己的束缚。多少年来,他事实上不由自主地想迈上经堂的台阶,想去看一看,随便地看一看,哪怕只要转上一圈,那种梦牵魂萦的心绪就会释然。父亲怀念经堂就像怀念自己的家,尽管对此他在心里的结还没有解开之前只有在心底深处才愿意承认。自从六岁那年失去父母、失去家园,父亲就再没有过家。在地主家放牛时尽管能吃饱饭,可是他作为人的地位就像牛似的,惟有出力,供主人呼来唤去。而仅有的关于家的那点细节和印象也是靠想象和其它的一些渠道拼凑起来的,连他自己也知道并不可靠。他惟有痛苦地看着他曾经拥有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纷纷遗落,而他再也捡拾不回来了。18岁时的父亲对父爱母爱还心存渴念,眼红那些被母亲的双臂搂在怀里、跨开双腿骑坐在父亲肩膀上的孩子。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第一次迈进师傅的家,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确切地说,是在那样的一刻,他的心蓦地暖融融起来,仿佛就在自己父母亲的身边。那时候他和师傅师兄围坐在师傅家的小方桌边,每个人的面前堆着一把花生米和一碗颜色淡黄的家酿米酒。师母在厨房炒菜,炝锅的滋滋拉拉的声音和竹笋炖肉、韭菜煎鸡蛋的香味层次分明又层层叠叠地弥散过来。初次到师傅家吃饭,说实话他还有些拘谨。师傅说:“我们家没有孩子,以后好了,你们俩可以常来,陪我喝个酒,比我一个人喝痛快。”说完举起碗来要他们喝。父亲从没有喝过酒,以为喝酒也像喝水一样,结果没把喉咙收紧,一下子灌进一大口,整个口腔喉咙和胃便立马火烧火燎起来,屁股在凳子上晃个不停。师傅是个快活的人,见此情景哈哈大笑起来。师母从厨房伸出头来,笑意盈盈的,这时轻柔地对他说:“万成,你可别上你师傅的当,那米酒里混了地瓜烧,烈着呢。你让他们会喝的喝,你来帮我端菜。”他跳起来奔向厨房。父亲是个小个子,而且发育晚,只及师母的肩膀。在他跳起来奔向厨房的过程中,他感觉就像受了委曲的孩子投向母亲怀抱寻求安慰一般。是的,就在那一刻,他感到他回到了家,找到了母亲。
  从那以后,他和红嘴两人隔三差五在下班后去师傅家吃饭,两天没去就想得慌,那种回经堂就像回家、经堂便是他的家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而一般人对家所有的那种感情他也马上就具有了,比如有时候走在路上,看到一段树枝、一截木棍,他会随手捡起来,带到经堂去。因为那时候大山封了,丘陵开荒把许多树木都砍了,柳镇特别缺乏柴火。当他把他带的东西放在天井,抬起头总是看见师母迈着一双解放脚已经迎到门口,晚霞突出她秀丽温柔的脸庞,风撩乱几缕她夹在耳后的秀发,她抬起手往耳后一别,总是说:“万成,去洗洗手,吃饭了。”
  可是师傅死了,他梦寐以求的家也破碎了。
  红嘴在他以后的人生岁月中,注定要反复想这个问题:他做了一件在别人的乞求下做下的事,他当初应承的该不该、对不对?
  当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但这样的结局却并不是他的初衷,也不是他所喜欢的:师傅不在了,而师母却反而离他远了,儿子也像当初说好的一样,是别人的儿子;女人只是在他的心底里是他的;而他心里,除了满满当当塞着那俩母子外,再没有别的女人可以进入。所以他常常感慨,在这件事中,其实赢家是师傅,而输家是他自己,而且,自己是个彻底的输家。
  在技师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红嘴是无缘见到那一对母子的,就像我前面所说的那样,他只是有幸从别人(比如我父亲)嘴里探听到一点关于那对母子的消息,而且还要装得漠不关心、事不关己。所幸的是他记忆不可能完全遮蔽。在记忆中他撇开其它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而不断重复那些至关重要的细节,比如某一天的黄昏他在经堂的天井里劈柴,劈得热了,就把汗衫脱下来扔到柴堆上,婆娑的竹枝在头顶的天空抖动,那种颤动滑下来拨乱他的心。而女人的脸时不时在窗口晃过,他不知道那时候女人正着了魔似的看竹影洒落在他的光脊梁上,那脊梁上仿佛还飘动着一层胎毛,在阳光透彻进去时光闪闪的,而那暗影晃晃悠悠、忽长忽短,那么圣洁,那么让她着迷,她不忍移开目光,在感觉中仿佛那是自己的宁馨儿。女人晾好了一杯茶,端出来让他喝,嫌他手脏,就一口一口喂他。而他兴奋紧张过了头,脚底轻飘飘的,一口没接准洒了自己一胸脯,女人那湿漉漉软绵绵的手就伸过来给他抹……
  再比如那两个晚上,那两个晚上更是他的宝藏,只有他自己有那颗“芝麻”,能够打开那个宝藏的大门。他从他的初始经历,得出一个他自以为是真理的东西:女人,不管是以什么样面目出现的女人,只要一到男人的怀抱里,她便成了一个彻底的、纯粹的女人。
  类似这样的记忆,他宝贝似的,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舍得从记忆之囊中掏出来咀嚼享受一番,仿佛不这样,就会被别人分享了去。
  这样子过了一段时间,他到底有些抵熬不住,于是常常在夜深人静,悄悄地踩上经堂的石阶,蹲在那有她和婴孩气息缕缕飘出的窗口。那种气息让他迷醉,婴儿和母亲发出的每一丁点响动都牵系他的灵魂,让他如痴如醉,后来他简直上了瘾,几乎天天都去,碰到天气不好或有其它要事没去就显得坐卧不宁,无精打采。有一回他去得可能早了一些,也可能那晚上女人失眠,更有可能他发出了某种响动,总之当他把脸贴上窗户的时候,窗帘打开了,月色幽暗,衬托两张轮廓模糊的脸,可是彼此都准确捕捉住了对方的眼睛,目光胶着住目光,也许因为有黑幕的掩饰和鼓舞,红嘴伸出手去,一把拽住了窗户里面的那只手,把它狠狠地裹进了自己的嘴。在这一刻,是的,就在这一刻,他看到挂在墙上的那件黑色大衣,黑黢黢的一片,就像和师傅喝酒那一晚上的铺垫,一个温柔的黑洞,等待着他的进入……
  事实上女人早已经知道发生在窗外的事。窗外的人自以为自己的脚步轻于树叶飘落的声音,自己的喘息连自己也听不到,而里面的人一定已经睡熟的错觉偶尔让他忘乎所以,就大声地叹息起来——这一切都没有逃过精细的女人的耳朵。
  好好的男人抛下她走了,在孩子出生之前她几乎害怕思考,或者说拒绝思考。孩子降生后她在他脸上看到了他的影子,她的情感很复杂,一方面感到宽慰,至少在以后漫漫的岁月里会有一个人陪她度过;另一方面她简直有些恨他,她总觉得冥冥中是这个婴孩剥夺了男人的生命,她没有理由不恨他。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怀里婴孩一日一日的变化,那种恨意(或者是她自以为该有的恨意)早已不知飘向了何方。她整个身心都放到了孩子身上,她常问自己:难道孩子不是多年来她日思夜想的吗?
  本来她是个依赖性很强的女人,丈夫在时,她连柴米油盐都不管;胆子小,窗外墙角一只蛤蟆跳过都会吓得她脸发白身发抖。可是后来连她自己都感觉到,她变了,这种变化的迅捷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也许,她想,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角色的转换:由妻子变成母亲,即由依赖转换到被依赖。
  在她的眼睛和红嘴的眼睛四目相对的那个晚上之前,她已经看到黑影把一片布窗帘遮黑,已经听到人喘息的声音,几乎天天如此。那片黑色并不惊吓她,那种喘息也没给她造成威胁,倒仿佛那是一只忠诚的看家狗。她知道那是谁,是的,不用看就知道。
  她竭力想否认这个事实,即窗外这具肉身的热量事实上已透过泥土温暖了她的心,使她感到不那么孤单无助。
  她想起那时候她心底里对这个人的恨意,那么真切。真想一辈子不再见到他,他很听话,从那以后果然不再来了,她以为她再也不会想到他了。可是孩子和她朝夕相处,她目不转睛看他如何翕动柔嫩的小嘴吮吸乳汁,她用指甲轻轻剔去粘在他眉上的胎泥,她给他在木桶里洗澡,给他擦爽身粉,给他换衣,眼睛无法避开那呈三角形的紫红色胎记,她抑制不住爱他,抱他亲他,沮丧地发现总有另外一个她竭力想忘却的形象浮现。她抱着的、抚爱着的、喂养着的婴孩就总仿佛是那人的一半。可是那人不再来了,虽然是自己不让他再来的,可他明明知道这是他的孩子!这样想着,一缕怨气就产生得不知不觉,想否认也不行。原先以为的她的幸福和爱情已悉数封进漆黑棺木,如今随着日月的更迭,她也不那么肯定了。总之,那悬置在两个男人之间的砝码位置并非永恒,原先占绝对分量的那一头似乎在质变过程中——在被泥土吸收、转换、化为粉尘时承受不了原来的分量,变得轻巧起来,而活着的这边的分量渐渐沉重起来。
  尤其是这样一些情景,她以为她将永远忘却的,却不知不觉重现脑际。在那两个夜晚过去以后,他从县城回来,她没有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去桥头接他。她做好饭菜,温热酒,静静坐在桌边等他。他回来,她看到他脸上身上的关节有些冷硬,他似乎像个冷冻过的人。他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就自斟自饮起来,而她在心底酝酿了许久的话也在那种沉默中跑得无影无踪。她想也许他是对的,说什么话都显多余,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吃完饭,拾掇完毕。他们一起进卧室,他走在前面,她跟在他后面。他突然转过身来,她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转过身来,更没有想到他会用那么一种陌生而严厉的眼光看她(不,好像并没有看她,只是虚虚地看),并说出那样的话。
  “你们弄了几次?!”
  她目瞪口呆,在刹那间回不过神来。她后来想,一定是她脸上淡淡的红晕毁坏了她,从他进屋门的那一刻起,她脸上的红晕就暴露了一切,一定是的!她从来都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那一层盖过一层的红晕即便在暗夜里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她上床,希望在同一个温暖的被窝底下一切都会冰释。可是他把枕头搬到另一头,用脚冲着她渴望理解和火热的心。
  是啊,她后来想起,丈夫的眼神里不仅有陌生有严厉,更有一种怀疑厌恶;他虚虚看着的,并不是她的脸,而是他以往常常用着的那个东西;他一定以为,这个东西如今被玷污了,已不再属于他了……
  她的愧疚感很真实,她的悔罪心理也很真实,她小心翼翼,相信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可是什么都没恢复,他却死了。丈夫死了,她似乎比他活着的时候更了解他一些,她相信即使没有脸上的红晕,丈夫也会这样;而她以为他所有的那种厌恶更多的并不是指向她,而是指向他自己。
  那一天她和红嘴四目相对,在一刹那,都明白彼此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她渴望他抓住她,不要放手。他似乎明白她的心意,一把拽住了她搁在窗台上的一只手。她的手触到了他的脸颊、下巴,他的滚热的像灶堂柴火喷薄的嘴唇,那么新鲜年轻,柔腻光滑,仿佛还散发出儿子身上的那种奶气,又那么坚硬成熟,她看到他呆愣了一下,仿佛偷情的男女,当场被人逮住。她把手抽回去,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她现在可以回答丈夫的话了,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也许五次、六次,也许更多,不,在她的曾经想竭力忘却的印象里,那两个被丈夫精心计算好了的晚上,他那么贪婪,几乎就没有脱离过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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