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黑色的遮蔽

作者:梁解茹




  那一回父亲胃大出血住院治疗,病情基本稳定了,体力精力也有所恢复,足以能说许多话而不至太累。而病房那种特有的气味、响动——那种让一个上了年纪的病人万分憋闷、恐惧的氛围足以让他说出些他肌体健康时以为能永远守住的秘密。而且,这也是极其重要的一点,那天我带着我公开的第三任男友去见他,原意本来是想逗老爷子开心,让他快快好起来。这些年来,他为我的事确实都恼白了头发,过去他曾反对过姐姐的婚姻,如今却把他们当成楷模,要我好好向他们学习。父亲总是为我焦急并可怜我,在他心里,爱情和婚姻总是混为一谈,如果我说我要享受爱情但不要婚姻——诸如此类的话,他一定以为我是个怪物。但我从来不在他面前暴露我的观点,假如我又和一任男友分手,他责怪我,我要么学西方人的模样,耸耸肩,摊开手,那意思是说:人家不要我了,我又有什么办法。或者,放几个鼻屁,那意思也很明显:我和他拜拜,是我手头有更好的人选。
  其实,我没结婚的理由很简单:害怕晚上翻身时碰到男人的大腿。但这并非说明我否认前辈们的婚姻,反之,我敬佩他们,颂扬他们,虽然有时候我也说他们傻,但他们傻得可爱。当然,这话题似乎扯远了。还是回到父亲的故事。
  是从说胃病开始的,他说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胃的发病率最高,什么胃溃疡、胃出血、胃癌……真是五花八门,时不时就可以听说这个人胃切除了五分之四那个人只有靠啤酒维持生命。在那个年代里,柳镇虽说饿死的人不多,但吃糠咽菜吃观音土的还是大有人在。频仍的饥馑和粗粝而不规律的饮食侵蚀损伤娇嫩的胃壁那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可父亲的老胃病却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吃得过撑造成的。所以父亲说他若是死于胃什么病也是个幸福的饱鬼。
  师傅去世以后,柳镇突遇大饥荒,没有米,没有油,却有许多胡萝卜白萝卜,一般人家都拿这个充饥,一时间柳镇上空充盈了这种气味,风刮不走,雨淋不散,吃久了,柳镇人就变得晕晕乎乎,一闻到这种味就呕吐的人连男人里头都有,好好地走着路,突然就弯腰在路边大吐特吐起来,那情景就像妇女害喜似的,非常丢人。大米一个劳力一月两斤,没有猪肉。孩子多的人家,过年时把大头菜切成大块放锅里煮,安慰孩子们说这便是大肥肉,吃的时候把它当成大肥肉来享受。碾米厂门口派了人来站岗,就是头发丝里携带出一粒米也要被搜出来。碾米的吃不饱饭,织布的穿不暖衣,父亲说没经历过的确实再有想象力也想象不出来那种情景。那年冬天又特别冷,雪花飘起来没完没了,屋檐的冰柱子来不及化掉又被裹上一层,像裹绷带似的,一层又一层,上粗下尖,晶莹剔透,像倒长竹笋倒挂金钟,可惜不能当饭吃。饥饿加上寒冷,他和师兄都脸发青,走路摇摇晃晃。后来红嘴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口破锅,放在内天井屋檐下,生起了炭火。顶上架几根铁条,铁条上就常烤起了他们的湿鞋湿衣。后来他又拿来一个搪瓷茶缸,在里面丢进一些碎米粒屑子,加点水,偷偷煨在火钵里。怕人来发现,怕香味溢出,总是煨得半生不熟。吃又不能公开吃,总是囫囵吞枣。红嘴又总是让父亲多吃些,说他正在长身体。父亲的胃病就这样得下了。
  那时候元霄已经长到一岁多,会扶住墙沿走路了。幸亏师母多年来有些积蓄,又有点抚恤金,所以他们娘俩倒不必顿顿吃胡萝卜。父亲在心底里一直把女人看成自己的母亲,把元霄看成自己的亲弟弟,常把他跨在肩上,驭在背上,捉个麻雀知了蛐蛐给他玩。有时候迷离惝恍,仿佛那孩子就是自己,而自己倒成了那孩子的父亲或者兄长。总之,他对元霄有一种深切同情,在自己的思想里,是一定要让他享受父亲般的关爱,从而报答师傅师母对他的恩情。柳镇人见了这般情景都说万成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他师傅不枉当一回师傅,他在地下有知,也该笑出声来了。
  可是就在这时,经堂发生了一场意料不到的灾难:女人所有的积蓄被洗劫一空。而且这事发生在大白天,那天是清明节,女人一大早带着元霄上街买了香火,就往墓地去了。回来的时候见大门开着,卧房的门虚掩着,她放钱的抽屉被撬开了。
  女人后来说这事都怪她自己,她那天也许就没有锁门,心里装满了事,当然是要顾头不顾尾的。可是生存就成了问题,这时候紧跟着就发生了红嘴偷窃大米的事,并且被逮住了。
  红嘴始终也不明白为什么女人轻轻的一句话就把他推到了千里之外,而他自己竟然这么惟命是从,心里充满敬畏与恐惧。那天晚上,黑色大衣突出在暗夜里,遮黑他双眼,他听任女人把手缩回去,有些失魂落魄;女人的体香,婴孩身上的奶味,浓浓地从窗口飘逸出来,刚刚陶醉了他的;他眼睁睁看着她关上窗户,拉严窗帘,他听到插销发出咔哒一声落到实处,仿佛他的心也随着这一声被锁到那死洞里,死洞紧巴巴黑沉沉阴森森,他的心和身子配合默契地一起疼痛起来。
  他这时候仿佛才明白,那件黑色大衣似乎有比女人的声明更加威严的成份,不,也许在今后的岁月中,他可以感化女人,可以讨得孩子的喜欢,可是那件黑色大衣,那件黑色大衣将永远凌驾于他之上,做永远的赢家。
  红嘴只能把唏嘘慨叹留在心里,留在暗夜,把对那母子的爱意留在想象中去实行。他常常仰望上苍,诘问它:明明是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却不敢不能去认,哪怕亲自去看看抱抱以表达自己对她对儿子的真实心情也不行,为什么?他有时通过万成,给她捎一些吃的用的;有时悄悄把东西放在经堂门口。他给这个不能相认的儿子编结制作一些小玩意,比如用荆条编成的鸟笼子、用竹段削成的小碗小勺,用竹叶竹篾制成的假蜻蜓。有时到湄溪笼个虾网个鱼,自己总舍不得吃,让师弟趁新鲜送去,并总加上这么一句:“别提我。”
  对她究竟算不算是他的女人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有一段时间,几乎把脑子都用在这个问题上,他想来想去,掂来掂去,可是越想越糊涂,越掂越掂不出女人的分量和他自己的分量。说她是他的女人吧,这是事实,勿庸质疑的事实,从见她面的一瞬间,他就怦然心动,感到她就是属于那种他这辈子要爱要宠的女人。其实在此之前他对女人并没有模式,事实上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他除了认识一个母亲外并不认识其它任何类型的女人,他隐隐知道的就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找像母亲那样的女人,但究竟是怎样的女人,他在见到师母之前是一无所知的。他也明白,在师母见到他的一瞬间,他也并没有因为外表的一点缺陷而影响她对他的赞赏,而且,这也是最重要的,从一开始,她便把他当作一个成熟的男人(而不是像对待万成似的,当作一个孩子一般)看待。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和她之间并没有因为年龄的悬殊而成为两代人,反倒师傅像是他们的长辈,而他和她是同龄人似的。
  当然,尽管如此,她在他心目中并不能够降到和他一样的位置,她凌驾于柳镇所有女人之上。他甚至想,以后他的老婆哪怕有师母百分之一好,他也会心满意足的。他确确实实连做梦也没曾想他有幸能摸弄到那张脸、那个酥胸,进入那个身体,和她生一个世界上最棒的儿子,确确实实连做梦也没有想到。
  说她不是他的女人吧,这也是事实,不可置辨。从认识她的那时候开始,那时候他和师傅隔桌而坐,一小杯一小杯地对酌。女人和师弟在厨房一个做菜一个烧火。一点如豆的灯光照亮很小的空间,把餐室事实上的空阔在感觉上缩小,而显得更加温暖;酒精的作用总是出乎意料,在意识里产生一些大胆的幻觉,而有些无视师傅的存在。他的耳朵总大半在一墙之隔的厨房,那里时时传出她制造的动人心弦的声音,他总显得醉醉的,仿佛喝不过师傅,在师傅哈哈的笑声中,成为师傅的手下败将。最后,她周身弥散着一股好闻的气味,从厨房走出来,坐在他和师傅之间,和万成面对面。方桌小小的,他的胳膊随意动着,都能触着她的某个部位,或是衣袖,或是胳膊肘尖。这时候他总感到他靠她这半边的身子麻酥酥的。他用眼角摄入她的每个动作和表情,感到她离他既近又远,既远又近,空气似的,感觉着而摸不着;水泡似的,摸着就破了。这几乎成了他和她以后的一种模式:那些日子他天天想她无法入眠,她恍然就在他的身边,她贴着他,让他感受她的体温,可他一旦碰着她面,那种见面有的是他刻意安排有的是无意碰到,还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她便用眼光把他逼远了。
  又比如那天他们被一堵墙挡着,他们四目相对,他感到她离他那么近,可一旦他们肌肤相触,她即刻离他远了。就像当初,在他们拥有了那两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之后,她便远远地离开了他那样。
  在这样的时刻,他便感觉她似乎在俯视他,而他本来拥有的镇定安详也没有了,变得惶惑、无所适从,这样的时刻他看不懂她的眼神,理解不了她的举止,觉得这个女人对他是世上最陌生的女人,至于已经发生过的事,那一定是发生在自己的幻想里,是自己编造出来的。
  可他仍然不可遏制地想她。表面上,谁给他介绍对象他都挡着,也从不正眼看其他任何一个女人一眼,表现得丝毫不动凡心。
  这个问题他过些日子就从心底深处拿出来,仿佛事过境迁,看看自己会不会改变。他问自己:你能离开她吗?这辈子找个比她年轻的女人结婚生子,她毕竟在实际年龄上差不多能当自己的母亲了。只当那事没有发生,就像师傅当初说的,他只是向他讨要一点他所没有的东西;或者像她所说的,他要永远记住,师傅虽说死了,可他留下了自己的种,留下了自己的儿子。可每次回答总是不能,不能!
  在思念女人的孤寂岁月中,他不知不觉拿她和母亲作比。这一比,母亲和她的形象在他心底都变得更加清晰可感。
  可以说,母亲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尽管母亲去世那年他才十岁,可他丝毫没有忘记她。在他心底深处,母亲是“强大”的代名词。在强大的母亲面前,柔弱的父亲毫无光彩。母亲如何强大而父亲如何懦弱的许多细节丢失了,丢失不了的是那种感觉。只恍惚记得父亲被母亲的能力压迫得像是只有影而无形,不占任何空间和时间。母亲的口头禅是:他不行!这里的“他”是指父亲,而事实证明他确实不行,至少远不如她。与此同时,母亲对父亲又爱得那样深刻,她周到细致体贴,以至父亲从来抓不住一点把柄挑剔她、反抗她。这样的角色分配直到他们临死的那一刻才作了彻底的交换。那一天他们和柳镇其他一些没来得及逃到南山的百姓被日本鬼子像串鱼儿似的用绳子拴着,押解到虎跳崖。父亲被拴在母亲后头,一路上,他对死亡的恐惧已经被对母亲的关怀代替。那时候,他虽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注意到了她挺直了一辈子的腰背软塌塌的,她腿弯子打颤,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被山路绊倒。在他们前头有五六个人在枪声中倒下去了。母亲这时已经恐怖得发不出声,腿弯子一软就要晕过去,父亲这时候不顾一切冲过去抱起自己的妻子,就在这时,枪响了,一颗最要命的子弹从父亲后背进入,过左心脏再穿过母亲心脏的右侧。在他们咽气之前,母亲还来得及扭过头,向父亲展示她的娇柔、依赖、无助和受到护卫后的所有的宽慰、以及她对父亲所有的赞许,仿佛在父亲怀里,她便死得无怨无悔似的。当然,他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这是那天的幸存者柳全爷用一种文学的语言绘声绘色地说给大家听的。柳全爷那时候是镇私塾的先生,直到八十岁还喜欢谈感情。他那天恰巧被拴在父亲身后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在父亲往前冲的时候他被拖到地上身上挨了五颗枪子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柳全爷关于父母亲的故事让他感动,给他伤痛的心多少带来一点安慰,可是过后,他一想起父母亲,心底里出现的仍然是原先那种模式的父母亲,也许他对父母的看法已经形成定式,对女人的感觉也已经根深蒂固,再也无法改变。比如对那个女人,他要定了她,不管情况发生怎样的变化他仍然要定她,再也不变。
  父亲终于说出了久积于心的那句话,他说:“我把元霄一直当成是师傅的遗腹子,是我的兄弟,我养他、爱他、宠他,都出自这个原因,可没想到他竟然是师兄的儿子,不,我接受不了,到死也接受不了!”
  也许承受不了的更有没说出口的那些话,即他那么敬重、爱戴、依恋,那么美丽、贤德、善良,他心目中无可挑剔,世上第一的,他心底里一直当作母亲的师母,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她和他,他们两个人怎么能忍心合伙起来欺骗师傅,这不是太残忍太不人道了吗?
  可是那时候他不知道实情,那时候他傻乎乎的,一天不去经堂就牵挂不已。他从小失去父母,许多年来没人关心,也失去关心对象,已养成了自己关心自己的习惯,可如今真的不一样了。为了师母一家和他自己,他去开荒,因为念头起得迟了,好地都被别人开了去,他就只找到磊牛山北坡一块风化的红土地,一锄下去就会碰到紫红的岩石表皮。他乘早晨上班之前和傍晚下班后去,忙了半个多月,终于开出了两分地。他在土里拌上粪肥、草木灰肥,点上小麦种子,指望来年有个好收成。那时候他和师兄之间的关系还是师傅死后不久的那个样子,怪怪的,让他理解不了。师兄仍然时常让他给经堂捎去点吃的,过去常捎些饼干、嚼着满口是渣又带点辣味的榨菜皮、他自己种的蔬菜等,现在他一般叫他捎米,半斤一斤的,说是自己省下来没吃,或是从别处借的,都不让他告诉师母是他给的。师兄现在说话更少,活儿干得更多,有意无意对师弟的关怀也越多。父亲本来是个好说话的人,和师兄在一起说话没有回音,总是一个专说一个专听,听得那一个有时候还似听非听,父亲的话就仿佛变成了自言自语,到他进入老年还有这个习惯:他在旁边说话,不管是身边有人还是没人,也不管人家听不听,答理不答理他,他想说的时候就说出来了。
  红嘴出事那天是个阴雨天,下班后他照例拿上一把锄头和篮子绕到碾米厂后院去。那原先是柳姓地主家的后花园兼果园,原先长着各种各样的果树,后来果园没人管,各种果树没人更新和嫁接,长出的桃子便又小又酸又涩,葡萄看着紫红,吃着酸倒牙;各种花卉是资本主义的东西,更是没人理睬,就这样果园成了个废园,东倒西歪几棵树,乱七八糟几畦菜。倒成了小孩捉迷藏抓蛐蛐套麻雀的乐园。
  最近红嘴在靠近碾米厂墙沿处开了几畦地,种上了油菜、花菜和韭菜,因为缺少阳光,那些蔬菜一律长得细嫩修长,红嘴常常下班以后就去那儿松松地、除除草、捉捉虫子,临了总带一篮蔬菜回去。可是这一天他料理完菜地的事,那时候天已经蒙蒙地黑了,走着路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平地上拖得很长,在坑洼处或在树的拦截处则切成段,显得粗细不匀。红嘴悠悠走到废园门口,锄头扛在肩上,锄把上挂一篮菜蔬,一只脚刚跨出门,便见民兵连长带几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他们一句话不说,夺过红嘴的菜篮子往地上一扣,同时几把手电一齐把光浇注在上头,那嫩翠的青菜中间,格外醒目地衬托着一只破旧的布袋,就像红军长征时斜背在背上的那种,只不过更细小些,在光注集中在它身上的刹那,它犹如通得人性一般,不安地蜷缩在地上,恨不得让自己一下子变没了,但就像一条遭受四面袭击的蛇,纵有三头六臂,也是插翅难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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