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黑色的遮蔽

作者:梁解茹




  我又想起小时候,和姐姐常常去孤墓附近或者经堂后面的竹园里,或挑野菜,或拿一把短柄的锄头掘冬笋,那把锄头能放在篮底,一小把青草就能把它遮住。每每看见那个经堂的女人,总抑制不住一种喜欢而又害羞的情愫,莫名其妙担心自己脸太脏、头发太乱。其实女人并没有比母亲漂亮,而且她比母亲老多了。我现在想,也许她脸上的一种表情,一种安宁、和谐、幸福的生活浸润到内心,又从内心自然流泻出来,在脸上展示那种宁静的表情——这种表情柳镇的女人很少会有,尤其是在那个时候。也许就是这一点,吸引了我的目光,让我至今念念不忘,希求自己脸上也永久地洋溢这种表情。
  我对女人和红嘴的了解是经过多年、点点滴滴累积起来的,可我至今还弄不明白,他们俩究竟是靠什么维系在一起的呢?是“爱”吗?可是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是那张脸、那个体型、那种声音、那个尺寸……是两个齿轮滚动时永远咬合的那一点吗?
  能干的姐夫在迎娶姐姐的时候已经傍着经堂老墙盖了一层砖砌楼房,后来又在原先的竹园里打下地基,并一盖再盖,直到四层才封顶,屋里大理石铺地,屋外马赛克到顶。姐夫小时候受尽歧视,曾好几次失去上学和参军的机会。如今他说起那种失去倒仿佛是他占了便宜。他现在是个优秀的农民企业家。
  经堂跟新楼比显得老态龙钟,惟有它的尖顶仍显得刚硬锐利,直逼天际。姐姐说现如今什么东西都能拆,惟有经堂是不能拆、拆不得的,还有那两件大衣也是丢弃不得的。那时候姐姐说着,就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瞟着姐夫。
  “看我,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喝掉!”姐夫学广告词,怪声怪调,借以掩饰他的尴尬。姐夫尽管很爱姐姐,那黑色大衣也似乎时时给他一些提醒,却也免不了在一些场合——比如搂个女孩子跳个贴面舞什么的,也免不了为了某个经济利益默许他公司的女孩在暗夜里钻进某些个要害人物的被窝。姐姐为此曾耻笑他,他抓耳挠腮,保证不再跳什么贴面舞,至于那些个女孩,她们简直如鱼得水,做起某些事来游刃有余,从来只有赢而没有亏的感觉。如此而已。姐姐曾气得要跟他离婚,却终于见怪不怪了。
  女人在去年年底过世了。红嘴的意思,把她和技师合了墓。他和姐夫说好,他死了以后,就在墓地的一侧给掘个坑,就像守门的那样就行。能依傍着是他的福气,只望着他也毫无怨言。他直到今天还不肯搬进新楼,仍住在那没有天花板遮蔽的经堂里。
  说实话我喜欢姐姐的婚姻。一般夫妇间的幸福也好痛苦也罢总喜欢遮掩起来,要表现也表现得比较含蓄。姐姐和姐夫的幸福却表现得无遮无拦、外露放肆。记得那年春节回家过年,大年初一那天,姐姐大概想和她久未见面的妹妹唠嗑几句,就懒在我们小时候睡过的床上不肯走,姐夫见催她几遍不睬,弯下身子把她拦腰抱起来,说一声:“我抱走喽!”就真的抱走了。
  我羡慕姐姐,说起来,也许是天生喜欢甚至崇拜那些天性优雅的女人,我想,某种优雅若和美貌结合起来,尤其是把外在的优雅和内在的优雅结合起来,那更是一种天造地设、天衣无缝的完美。我觉得这里的“优”又可以用“悠”、“幽”代替,这样,我脑子里就呈现一种女人,她就像一条小溪流一样,那么清灵娟秀、婀娜多姿,遇刚则弯,遇柔更柔。遇山环山而行,滋软它;遇水和水浑然一体,充盈它。沿途一切具有生命力的东西都灿烂蓬勃。这样的女人嫁给皇帝,就会使皇帝统治的王国富庶和平;嫁给乞丐,也会使乞丐成为乞丐国里的国王。这样的女人嫁给一百个丈夫,就会创造一百种生活,挖掘一百个男人,把这一百例本性各异的男人的品质、潜能发挥到极至。在我眼里,姐姐的婆婆是这种女人,而姐姐也是这种女人。
  姐夫上次跟我说,他心里很清楚谁是他的生父,可是自从他记事起,他就从来只叫那个他从来没见过面、跟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却是他要了他的那个人爸爸,却没有叫过这个真正生了他养了他的爸爸,甚至也没叫过他叔叔或哥哥,非叫不可时,他也只叫他名字,习惯了。可是他们几十年相处,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习惯,相像的越来越多。“你知道吗,他和母亲的事,是我给做的主。记得是我十岁那年,他们给我过生日。我们吃完元宵,过完生日,我就把他的铺盖卷搬到了母亲那屋,原来都是我和母亲睡的。我又把我的铺盖卷搬到了他住的那屋。就这样,我把他交到了母亲手里。”姐夫说完,伸出右手,食指伸得长长的,略一弯曲,似乎想按动什么,随即收回来,五指紧缩成拳。
  我又想起了那黑色外套,那永远的黑色外套,悬置在那样一个地方,在后来人一次次红光潋滟中,它惟有害羞、含蓄地背过身去,默默倾听,拥着自己曾经拥有的粉红。那是胜利的纪念碑,还是失败的耻辱柱?是埋葬、虚设的祭坛,还是追思、朝拜的圣坛?我仿佛又看到经堂天井里的那株修竹,和屋顶比高,扶疏摇曳,每一下都像在反刍和追思。
  责编 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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