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黑色的遮蔽

作者:梁解茹




  孩子一天天成长,又漂亮又皮实,过几天上街就有人说孩子又长高了一截。不过在做母亲的眼里,孩子仿佛从来都那样,像眼前的那样,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眼前,只有她眼皮子底下的这一个,那么活泼真实、柔软温热,充满生命的热力。也许是孩子天天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她对他的生长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她惟一的感受是那些衣服怎么一件件变小了,她在裤脚袖管处接上一截又穿不上了。女人把心整个儿放在儿子身上,至于对惨痛的过去,她宁愿自己像那件黑色外套,静止着,沉默着,端庄着,威严着,永远把背朝向目光,上面落满灰尘,越来越凝重和遥远。
  女人有四十岁了。岁月并没有给她的外表留下多少印记,这使柳镇的女人多少觉得有些纳闷。这期间,有好几处来经堂提亲,有城里人乡下人,丈夫原先同一个单位的同事(马上要提副厂长)死了妻子,三番五次托人找上门来——女人都一一谢绝了。据说柳全大爷亲自出马,要为他鳏居的儿子提亲。女人礼数周到,还是没有应承。这在柳镇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柳全大爷虽说受管制,但在普通老百姓心目中,威望丝毫没遭减损,他们给自己孩子起名、看流年风水什么的、甚至想听个笑话、宽松宽松心,照旧偷偷找他。
  柳全大爷过后对别人说,再不要去打扰经堂的那个女人了,她至死也不会改嫁了。人们问他何以见得,性格一向快活开朗又喜欢说笑的老人却摇摇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背过身,拖着一只脚点着一只脚走了。
  女人在老人走后陷入了一片迷惘,脑子空白、手脚麻木,仿佛自己的思想和身体都不复存在似的。那时候她正在堂屋的桌子上糊鞋底,面糊、剪刀、碎布条,摊了一桌子。猛一抬头,看见老人硬硬朗朗正走上石阶,那跛腿在上台阶时几乎看不出来。他嘴里咬个长长的烟斗,两手背在身后。走到天井,他摸了摸正在那儿玩耍的孩子的头。孩子抬起头叫声老爷爷,又埋下头玩泥巴。女人慌慌地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掉,让了坐,待上茶,垂手站在一边等老人说明来意。老人好一会不说话,巴嗒巴嗒抽那窝烟,细烟在空间里悠悠升腾、弥散。她感到醉醉的,这个屋子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充满男性魅力的烟味了。
  老人开口了,像在自言自语:“我见过刚出身的柳根儿的父亲,带着他偷过桃子、掏过鸟窝;我喝他的喜酒,因为他娶的就是我远房的表妹;他女人生下柳根儿,让我给取的名;日本小子把我们拴在一根绳子上,我亲眼看着他们咽气……看到这孩子,就像看到他们爷俩小时候的模样,模样儿长得虽说不太像,那神气,简直就是一样的神气……柳根儿头几天把他的愿望都跟我说了。孩子哪怕叫他叔、叫他哥他都愿意。以前的事,好好歹歹,谁对谁错,我也评判不了。我想,既然柳根儿有一份全心在你身上,他又不奢求什么。你不妨就应承吧。我寻思的倒是很现实的事,你的成份不好,你知道成份不好会给孩子造成多大的影响,现在小不觉着,等以后上了学就知道了。而柳根儿是个孤儿,硬碰硬的被剥削者,红根、红苗,所以,你要好好考虑考虑。要是你们这两家合一家,早晚也总有个照应。抓紧了,还能再生个一男半女,这样,柳根儿他父母若地下有知,也该死而瞑目了。”老人慢悠悠抽两口烟,看着女人的眼睛,说:“而且,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就不会这么苦了。”
  在老人说这番话的时候,女人只感到自己的心浮浮沉沉,亦喜亦忧,她感激老人对她的理解。以前,她以为一旦柳镇人知道事情真相,就会耻笑她,看来并非如此,至少像柳大爷这样的人能理解她。可是,柳大爷不能替代整个柳镇人。不管孩子叫他叔叫他哥,用不了多久,全柳镇人都会知道谁是元霄真正的父亲,那墓穴里的幽魂会遭到耻笑,被搅动得日夜不宁,而她会陷入到不洁不贞之中。那她在柳镇……不,即使柳镇人容得了她,她也容不了自己!况且,柳根儿还那么年轻,她有什么理由要害他呢?
  女人这么想着,就说:“柳大爷,元霄姓杨,他父亲的儿子,这辈子,我不会改嫁的,不会的。请您去告诉他,我差不多能当他母亲了,您劝劝他,另外娶妻生子。别再耽误自个了。他可以生许多孩子,而他爸爸,就这一个。您也知道,我常常带孩子到墓地,让他喊爸爸。相信他是能听见的。在孩子心目中,那是他的生身父亲,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她说不下去,转身来到里屋,迎头看见那件黑色大衣,对她表示赞许似的,她走过去,两膝跪在床上,默默搂过那团黑色,也不知过了多久,想起柳全大爷和元霄,走到屋外,不见俩人的影子,见桌中间茶杯底下压一张条子: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元霄我带着了,过一会叫万成送回来。是用她描鞋样的铅笔和纸写的。她松一口气,向西北方向极目望去,只见丈夫的墓地笼罩在一片神秘而安宁的黛色中。她呆呆地,就像面对着他,他严肃的眼睛也在黛色中突出,她想起了他竭力说服她的那些夜晚,想起那两个日子。她高高地抬起头,开始在心里数落他:那天一大早你借故去了县城,还捎带着万成,那个可怜的孩子,你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也给我一个最后通牒。你让我留下印象,好像不听你的就永远别再指望什么,是的是的,你想儿子想得发了疯,让我也跟着你发了疯。你倒好,一走百了,留下我一个人过孤独的、自责的、自卑的日子。是你骗了我,也骗了你自己;毁了我,也毁了你自己。你明明知道你承受不了这个,却偏要着了魔似的去实践。你只是个表面洒脱的人,你把你的女人从来都当作你自己的东西,可到头来醒过来,发现并不是的……
  怨恨糅杂着悲伤痛惜,在经堂的空气中游走,心底的呜咽穿透暮色,层层叠叠。女人的心仿佛回到几年前那个可怕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自从红嘴被人赃俱获,他的好日子就结束了,对此他以后会越来越体会深刻。那天民兵们把几支手电光集中在那个布袋上,红嘴并没有感觉多少害怕或者羞耻,他只是有些焦灼,心里只闪现一个念头,即以后经堂那娘俩的生活该怎么办。
  他,连同那一小口袋米被带到了大队部;两个民兵则被留下来,吩咐不准离开也不准睡觉。单等第二天天亮时细心察看现场,对这一严重事件作一决断。
  民兵们在大队部的一间屋子里拉亮所有的电灯,连夜审讯。那袋米过了秤,一共是一斤四两六钱,米虽不多,可这几乎是那时候一个劳力一个月的口粮。而且柳根儿盗窃行为有这一次就有无数次,谁知道他偷窃了国家多少宝贵的粮食,尤其是在国家面临最艰难困苦的时期。这时候伟大领袖毛主席都在勒紧裤腰带不吃红烧肉,正带领全国人民度过自然灾害。可见柳根儿是在破坏革命,破坏社会主义,其犯罪性质恶劣,虽说出身贫苦,是个孤儿,但也决不能轻饶了他。
  审讯一夜,毫无结果,红嘴一味不开口,而早晨的太阳照例喷薄而出。这边兵分两路,一路去红嘴家,他住一间半土改时分的房子,青砖灰瓦混泥土地,和另外一家合用一个天井,天井里有一口井,用水不用出门,原是一地主家的房子。国家真是够照顾他的,他如今却做出对不起国家的事,真是太不应该了。一时间红嘴的行为传遍了整个柳镇。可是去他家搜查却一无所获,除了一把青菜一捆发黄的胡萝卜缨子和几个红白萝卜之外,甚至查不出一粒米。
  而在废园的也查明了他偷盗的办法。原来自从碾米厂门口来了站岗的,碾米厂大多数窗户都给堵上了,因为这是全公社惟一一家碾米厂,它的好歹关系到全公社十多万人口的生计。其中两扇窗正对着废园。其中一扇正是红嘴堵的,但他实际上没把那扇窗堵死,有几块砖可以活动。里面,有一小块窗板看着像是钉死了,而且用的是那种大得吓人的钉子,可那些钉孔故意被揉搓得又松又宽,看上去丝毫不露破绽,取下钉回都极其方便。这样,在砖块和窗板之间就构成了一个秘密、温暖而丰富的空隙,一个幸福的巢。尽管那空隙很小,最多只能容纳二斤粮食。红嘴把米或面偷偷盛进一个自己缝制、针脚粗大的长条形布袋里,再把布袋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出窗棂,人则大大方方从前门出去了。
  几天后在废园的现场批斗大会上,红嘴脖子上挂着那个耻辱的米袋,因大队干部几天几夜的连续作战轮番进攻,这个罪犯脸色发灰、嘴唇干裂,那嘴边的紫红胎记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润泽。他脚步不稳,偌大的身子不停地来回晃动,仿佛马上就要重重摔到地上。他低着头,一声呼噜从他的胸腔缓缓地、悠悠地释放出来。饥饿而又愤怒的人似乎也被这声幸福的呼噜陶醉,愤怒的感觉渐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怜悯: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也就是一斤多大米呀,在好年成里,这点大米还不够打发要饭的呢!
  书记对民兵连长拍了桌子,他说觉总是要让人家睡的嘛。红嘴饱饱睡醒一觉后,交代了他的犯罪事实,他的供认很简单:“我饿。饿极了。我把米偷回家,半夜里锅盖上蒙着破棉絮,焖干饭吃了。”
  那时候经堂后面的那片竹园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了。成年的竹子被砍了,做成了篮子、席子、篱笆桩子;竹笋往往刚要破土就被连根挖走,被缺少油水的消化系统消化了。经堂没有这片修竹的倚靠、衬托,更像大海里的一叶孤帆。
  可是天井里那棵毛竹,却有幸存活了下来。这一方面它已成了私家的东西,技师当年在买经堂的时候,虽说没花钱买院子,可院子傍着屋子,这归属自然没多少人去计较。另一方面,总还有些不孕的媳妇,信于不信地偷偷接一些水回去喝。那竹子就更不能砍掉了。
  这年四月里的一天,竹子竟然开起了花,那花柳絮儿似的,又细又白。女人生平第一次见到竹子开花,她以前以为竹子是不开花的,感觉很稀罕。柳镇人也感觉很稀罕,尽管柳镇过去差不多是个竹乡,但真正看过竹子开花的也没有几个。经堂的竹子开花也吸引了柳全大爷,他倒背着手,让人感觉跛腿不太明显地登上经堂台阶。他说这竹子也就是几十年才开一次花呀。他已经知道红嘴的事,他心中明白这事跟女人的干系,心里怜悯女人,就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要相信,自己还能看到竹子开花。
  离上次柳全大爷提亲又过去了两个月,这期间,并没有传出有关她的风言风语,她还是那个美丽善良、气质优雅、忠贞不渝的好女人。倒是红嘴,这期间好心人张罗着给他提亲,他不是见了面一声不吭,就是避而不见,最后他宣布他这辈子就打光棍,打定了。这才没人去多管闲事,自讨没趣。女人把这些听在心里,就常常失眠。即便睡着,心也总是醒着的,总感觉到窗外有他的脚步、他的呼吸,有他的热气,这时候她已经不否认他的热力已经穿透厚实的墙壁日日夜夜温暖了她的心,驱赶了她心中的寂寞与恐惧。
  女人托人给我父亲提亲。父亲尽管个子不高,但五官端正,简直可以说得上漂亮;谁都说一看到他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就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工作又好,在当时被认为是有技术的;虽没有什么家产,但无父无母,也会省却许多麻烦。就有五六个姑娘争着要嫁给我父亲,父亲在其中挑了一个做了他的新娘。
  女人差不多还沉浸在那种娶了儿媳,丢了儿子的怅惘中,红嘴出事了,这给了她一个沉重的打击。她几乎马上就明白,他的那些窃出的粮食去了何处。她又愁又急又怕,又不敢去打听,万成刚好陪媳妇去了丈母娘家,消息只能通过其它渠道断断续续传来,后来说红嘴表现得不老实,交代不彻底,谎话连篇,调查人员又到现场的石头缝里搜出了长有暗绿色长毛的米粒,更加断定红嘴的这一行为不是一天两天所为,而且这些粮食绝对不可能像他自己所说的都吃到了自己的肚里,一定有它的去处。已经派人通知碾米厂的另外一个人万成火速回家,了解情况。都说这一次红嘴在劫难逃,县公安局也派人来了,总而言之要坐牢了。
  万成回来了,一听这个情况心里也害怕得打起了鼓,同时一切也都明白了。他过去总是怀疑师兄哪来那么多米面让他悄悄交给师母,有一回问他,他说是山里姑妈家借的,有一回就捋起袖子,给他看手臂一条暴起的血管处一个暗紫的针孔,说他去城里卖了血,用钱买的,原来……他不敢想下去,就瞪圆了一双本来就又圆又大的眸子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一副无知又无辜的样子,况且他又瘦又小,明显营养不良,让人不禁心生恻隐,就放他回了家。红嘴则坚持原先的口供,而且还拍着胸脯,袒露他的大头肌和二头肌,说:“要没那点补充营养,我能长这么壮吗?”审查于是结束,红嘴被铐上手铐,带走了。
  在这期间,女人一直担惊受怕,一会怪自己连累了他,一会恨小偷没心没肝,偷到了她家,否则她何以至此?红嘴又何以至此?她睡不稳觉,总感到窗外有他的气息,一片树叶落地,一只蝙蝠飞过,都能使她起来,撩开一角窗帘看看。起夜多了,她就着了凉,白天发着低烧不退,晚上又好一点。这样的日子迫使她为自己以后的日子作出打算。她想起万成,这几年来她一直把他当成儿子一样看待,他对她也像对自己亲身母亲一样,可如今他成了家,有了自己的负担,她不能指望他像过去那样照顾她母子。想来想去,她发现自己竟然只有改嫁一条路,若非这样才能生存下去,那么她宁愿嫁给红嘴,怎么说他也是孩子的亲爸爸。她想好了,只要让她发现他又蹲在她的窗下,她一定二话不说把他请进家来,答应他的一切请求。后来红嘴被判了四年半徒刑,这就更坚定了她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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