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迷幻变奏曲

作者:埃里克-埃马纽埃尔.施米特




  拉尔桑:你把自己当荷马?
  兹诺尔科:没有,不过我把你当记者,也就是我无法忍受的那种人!
  拉尔桑,极其愤怒,收拾起东西。
  拉尔桑:非常好。很抱歉,我不再打扰你了。我在这儿没什么可做的!我……我请你原谅我的打搅。
  兹诺尔科(有些吃惊):你怎么啦?我们平静地往下谈吧。(笑)我发现你远没有你一般的同行那么愚蠢。你抱怨什么呢?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呀。
  拉尔桑,很恼火,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拉尔桑:你的回答是一种侮辱。
  兹诺尔科:对于某些问题,这就是我的回答。
  拉尔桑:你一直认为自己比交谈对象高一等吗?
  兹诺尔科:你总不会想超过我吧?
  拉尔桑:不会,兹诺尔科先生,不,我丝毫没有这种想法。我不是大作家,甚至不是作家,我从来没写过一句值得别人记住的话。但是,我总是尊重我遇到的人,当人问我事情的时候,我习惯诚恳地回答。
  兹诺尔科:你的习惯真可悲。
  拉尔桑:那再见吧,先生。
  兹诺尔科试图留住他。
  兹诺尔科: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我破例见了你,你却要走。你想要什么,我没给你吗?
  拉尔桑:实话。
  兹诺尔科:别庸俗了。你总是说实话吗,拉尔桑先生?
  拉尔桑(不自在地):我尽量。
  兹诺尔科:我,从不。
  拉尔桑:我读过你的小说,我知道的,每个人都知道。见一个人,是为了获知更多的东西。
  兹诺尔科:你怎么就能肯定,实话会比谎言带来“更多的东西”呢?
  拉尔桑:说实话吧,兹诺尔科先生!
  兹诺尔科(拒绝):哎,你不要再坚持了。我只是个造假者,其他什么也不是。你走错商店了:实话,我这儿不卖的。我只提供一些骗人的玩意。你发现自己莫名其妙了吧:你是来看一个制造谎言的名人的,你却要求他提供给你实话……这就像你去买面包,却进了肉铺。
  拉尔桑:你说得对,我弄错了。再见。
  他朝门口走去。突然,兹诺尔科迅速拦住了他。兹诺尔科又开始笑,一副可爱的样子。
  兹诺尔科(开心地):瞧,你没我想的那么懦弱:我还以为你跟你的所有同行一样,不会生气呢。你真让我高兴。(他友好地拍了拍拉尔桑的背)来吧,别生气了,我们心平气和地继续聊。我要你留下来。你问吧,我听着。
  拉尔桑犹豫着,还是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兹诺尔科:你想喝点什么吗?一杯,一小杯。(低声哼唱)没有什么比一小杯冰镇的酒更润喉了。
  拉尔桑接过杯子,把酒喝了下去,刚才紧张的争论使他精疲力竭。
  拉尔桑:有人告诉我你是个讨厌的家伙,我还以为他们夸张呢。
  兹诺尔科:给你个建议:别人说我好话,千万别听;说我坏话,一定要听,只有这样的人才没有低估我。
  拉尔桑:看来,你很乐意当讨厌鬼……
  兹诺尔科:我厌恶那种要人“热情”的新潮流。无论跟谁都交往,相互阿谀奉承,大呼小叫,伸出爪子,露出牙齿让人去数……所谓的“热情”,怎样的堕落啊!……
  拉尔桑:你愤世嫉俗的名声,看来不是空穴来风。你在这个岛上住多久了?
  兹诺尔科:十几年。
  拉尔桑:不觉得厌倦吗?
  兹诺尔科(直率地):在我的陪伴下?从来不会。
  拉尔桑(带点讽刺):跟一个天才住在一起岂不是很累?
  兹诺尔科:总比跟一个傻瓜住在一起要好。(他望着门外)我在罗斯万诺伊过得很好。黎明持续六个月,黄昏持续六个月。我摆脱了自然在其他地方枯燥乏味的规律:季节的变换,气候的缓进,白天和黑夜每日白痴般的更替。这儿靠近极地,自然不再躁动不安,变得不紧不慢。(停顿)而且这儿有海,有天,有草原,这大片大片的空白页自己就在书写,不需要我做什么。
  拉尔桑:每天都看不到其他人,这样的生活能过上几年呢?
  兹诺尔科:每天都看到其他人,这样的生活又能过上几年呢?
  拉尔桑:但是,读你的作品,发现你的小说中充满了对人类本质的准确看法,应该承认,你不经常与人接触,却对他们了如指掌。
  兹诺尔科:谢谢。不过根本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动物界只存在极其单调的两类物种:人和狗。我很快就看了一圈。
  拉尔桑:那现在你眼里看到了什么?
  兹诺尔科:云……猫……
  拉尔桑:我不怎么喜欢猫。
  兹诺尔科:你一进门我就发现了。
  他们对视着,互不说话。
  兹诺尔科坐在拉尔桑对面,凝视着他。他用一种温和的声调低语,好像在念拉尔桑额头上的什么咒语。
  兹诺尔科:你坦诚的目光流露出多愁善感的灵魂。你对别人的期待太高,为了他们,你可以牺牲自己。总而言之,你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当心,你对自己来说太危险了,当心啊。
  拉尔桑低下头,受到了触动,局促不安。他试图消除这一魔力。
  拉尔桑:回到你的书上来吧。跟我们谈谈你的爱情观。
  兹诺尔科:你问我问题的时候,为什么老是说“我们”?
  拉尔桑:我是代表我的读者说话。
  兹诺尔科:去你的!收起你的狂妄自大吧。不要代表大众说话,说什么有一帮固定的笨蛋买你蹩脚的文章去包他们的蔬菜。
  拉尔桑(顺从地更正):跟我谈谈你的爱情观吧。
  兹诺尔科:我痛恨爱情。这是我一直希望回避的一种情感。不过,爱情给了我很大的回报。
  拉尔桑(惊讶地):你是说你从来没爱过?
  兹诺尔科:爱过,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当时我尝试了喝酒,抽烟,开车,交女朋友,以及其他被看作能让自己进入成人世界的标志性事情。但是,没过多久,我就摆脱了爱情……
  拉尔桑:那……你被爱过吗?
  兹诺尔科:我希望。非常希望。女读者把作家看成是十全十美。有一次参加书展的时候,我造成的轰动场面简直不亚于一个摇滚明星。无数的美女向我送上她们的身体和生命。
  拉尔桑:啊!然后呢?
  兹诺尔科:我拿走了她们的身体,留下了她们的生命。(笑)年轻的时候,我很快就专找已婚的女人,为的是更安心:因为通奸对感情起保护作用。
  拉尔桑:你就不怕她们的丈夫发怒吗?
  兹诺尔科:那些丈夫是不会因为嫉妒而杀人的,他们早已经睡着了。(停顿)你的机子现在还在录音吗?
  拉尔桑:对。
  兹诺尔科(目光暧昧):检查一下。
  拉尔桑(俯下身):磁带转着呢。
  兹诺尔科(面带一丝微笑继续说):在规范之外生存,有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摆脱难以抵抗的平庸,必须不停地快速奔跑才是。
  拉尔桑:我不明白怎么能把爱情看成是一件平庸的东西。
  兹诺尔科:听着,我的小拉尔桑-拉尔当,我给你讲一个这里的古老传说吧。北方的老渔民在缝补鱼网的时候,常常会津津有味地讲述这样一个故事:
  过去,土地慷慨地把幸福献给人类。生活中充满了橙子、新鲜的水和沐浴在阳光中午睡的味道。人们不用工作,整天就是吃、喝、睡,男男女女在感到两腿间痒痒的时候,就自然地结合,不会造成什么后果。不存在什么夫妻,只存在结合。没有一项法律支配大腿上部,支配它的惟有肉体的欲望。
  但是幸福如天堂,一样令人烦恼。人类意识到,总是得到满足的性欲比随之而来的困倦还要单调。欲望的身体操练开始让他们感到厌烦。
  于是,人类制定了禁令。
  他们宣布某些男女的结合是不正当的。就像骑马的人进行障碍赛的时候,障碍越多,他们就越不会感到乏味。禁令让他们尝到了果肉般的甘甜,又让他们尝到了违禁时的痛苦。
  但是人们厌倦总是爬同样的山。
  于是,人类想创造出比道德败坏更为复杂的东西:他们创造了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创造了爱情。
  拉尔桑:这真可笑!
  兹诺尔科: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性欲反常,一种偏离,一个错误,是对性交感到厌倦的人无所事事时的另辟蹊径。
  拉尔桑:不对!
  兹诺尔科:怎么不对呢,看一看它的好处:肉体的享受仅仅是暂时的、瞬间的、没有意义的、总会消逝的;而爱情呢,它持久,它稳固,虽然常常受到阻碍,但是坚定!爱情开启故事的方方面面,制造各个发展阶段,接近,拒绝,忧伤,叹息,欢乐,痛苦,转变。总之,爱情给予的,是迷宫般的魅力。(爽快地)所以,我的小拉尔桑,爱情只是那些不会用文字编造故事的人在生活中给自己编造的故事而已,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拉尔桑:这个传说是你刚刚编出来的,还是真的存在?
  兹诺尔科:你认为呢?
  拉尔桑:是谁写的?
  兹诺尔科:传说会是谁写的呢?
  拉尔桑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活页记事本。
  拉尔桑: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在生活中逃避爱情,只满足于性。
  兹诺尔科:对了!
  拉尔桑(嘲讽):不太容易看出来,你一个人躲在水中间。
  兹诺尔科(有趣的表情):那你以为我吃什么呢?用小指甲去刮树皮吃吗?在这里,人们给我提供了一切,面包,蔬菜,肉,女人。
  拉尔桑:知道……知道……我乘渡船的时候,船夫跟我谈起过那些女士……他甚至告诉我她们给你起的外号……
  兹诺尔科:哦?
  拉尔桑:你知道是什么吗?
  兹诺尔科:不知道。
  拉尔桑:罗斯万诺伊的吃人巨妖。
  阿贝尔 · 兹诺尔科放声大笑。
  拉尔桑(表情神秘):罗斯万诺伊的吃人巨妖……像个美丽的传说……谁创造了传说?(停顿)传说要讲的是什么呢?
  他们互相打量,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在避免又一次的正面冲突。
  兹诺尔科回到专业采访的状态。
  兹诺尔科:言归正传,我不是书里的那个男人。我厌恶那些复杂难懂的消遣。我坚持远离爱情,这是我明智的选择。
  拉尔桑:真是超乎寻常……可是你对恋爱状态的描写不逊于他人。
  兹诺尔科:谢谢。
  拉尔桑:对失恋状态的描写比其他人还要更到位。(兹诺尔科有些不快,冷峻地看着他)那个女人不存在吗?
  兹诺尔科:不存在。
  拉尔桑:书的首页写着把这本书献给H.M.。这是谁?
  兹诺尔科:如果我想让人知道的话,就写上全名了。
  拉尔桑:是那位真实存在的、跟你通信的女人名字的首字母吗?
  兹诺尔科:荒谬的推测。
  拉尔桑:我不相信你的话。
  兹诺尔科:我不在乎。
  拉尔桑:如果你嘲笑一切,你要我做什么呢?你为什么让我来这儿?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
  兹诺尔科看着拉尔桑,没说一句话。他突然显得很沮丧。他无力地跌坐在一把椅子上。拉尔桑怜悯地看着他。
  拉尔桑:我感觉你很痛苦……
  兹诺尔科(疲倦地):我?
  拉尔桑:……你不幸福。
  兹诺尔科(坦率地,出神地):幸福,做什么用?
  他沉默着,陷入沉思。
  拉尔桑:你的沉默比你说的话要多得多。
  兹诺尔科(疲倦地):省省你的精明吧,我好得很。
   拉尔桑走近他,手搭到他肩上。
  拉尔桑:让我来帮你吧。
  兹诺尔科惊动了一下,但拉尔桑的手最终使他平静了下来。他听任自己享受这奇特的片刻接触。
  拉尔桑(温和地):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在一个偶然的夜晚,不清楚为什么,你向这个陌生人讲述自己的生活。我无关紧要。我可以听你讲述一切……跟我说说,不会造成任何后果……
  兹诺尔科叹了口气。
  拉尔桑(轻轻地):跟我说说她吧。
  兹诺尔科一下子被惹怒了,他站起身,把杯子朝墙摔去。杯子碎了。
  兹诺尔科:让我安静!你的好心像是对待一条落水狗。快走开!滚开!
  拉尔桑深情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不理会他说的话。兹诺尔科生了气,一脸的不快。
  兹诺尔科:走吧!你的好奇心,你的关心,令人窒息。跟你呆在同一个房间让我喘不过气来。出去!我要去透透气!去通通风!再见!
  他朝平台冲了过去,真的是为了恢复呼吸,仿佛无法忍受拉尔桑跟他身体的亲近。
  拉尔桑收起东西,录音机,笔记本。但,在出门之前,他走到播放机旁,重新播放起埃尔加的《迷幻变奏曲》。
  兹诺尔科吃了一惊,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兹诺尔科: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拉尔桑:《迷幻变奏曲》。我最喜欢的音乐。(停顿)也是你最喜欢的。
  兹诺尔科:但……
  他停住了,轻蔑地耸了耸肩,出神地望着风景。拉尔桑深入到他不可渗透的内心。
  拉尔桑:你看起来好像谁都不爱,但实际上是个圈套。我知道你的钱都用在哪儿了。
  兹诺尔科:我攒起来了,存起来了。
  拉尔桑:你把所有的钱都献给了医学研究。
  兹诺尔科(跳了起来):不可能!你怎么……(担心说得太多,他闭上了嘴)没有。(他又陷入沉默,看着远方)没有。
  拉尔桑:再见,兹诺尔科先生。
  兹诺尔科:再见。
  拉尔桑出去了。
  兹诺尔科回到房间,沉思中。他看着四周,犹豫不决。他在思考。然后,他从外门走了出去。音乐在继续。
  几秒钟之后,听到两声枪响,接着,外面又是一阵奔跑声。
  拉尔桑回来了,气喘吁吁,但这一次是愤怒而不是害怕。
  兹诺尔科不可一世地静静走进来。
  拉尔桑:你疯了,完全疯了!子弹在离我几厘米远的地方飞过去。
  兹诺尔科:你从中得出什么结论?我的枪法准还是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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