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迷幻变奏曲
作者:埃里克-埃马纽埃尔.施米特
拉尔桑: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兹诺尔科(好玩的样子):你的表情真有趣。像一条兔子一样被逮住是什么感觉?
拉尔桑:你想要做什么?说吧,说完就结束!
兹诺尔科(亲切地):请坐。你想喝点什么吗?一杯,一小杯。(低声哼唱)没有什么比一小杯冰镇的酒更润喉了。
拉尔桑:行了,别装着好客了,太过了。朝别人开枪,不会三十秒钟后还请他喝酒的!
兹诺尔科给自己倒了杯酒。当他就要把酒杯端到嘴边时,拉尔桑愤怒地把酒夺了过来,一口气地喝了下去。
兹诺尔科平静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拉尔桑:拒绝我们的访问,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就像你对待我所有的同行一样。但是,你不仅接见了我,而且现在还不让我离开。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呢?
两人对视。
兹诺尔科:那你呢,你想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怎么花钱的?我要求过保密。
拉尔桑:调查的。你把巨额款项捐献给了那些重病研究单位。捐了十笔钱,无论谁都会大大地炫耀炫耀。你为什么要做得悄无声息呢?
兹诺尔科(咕哝着):我捐钱并不是出于仁慈,而是因为害怕(兹诺尔科耸了耸肩,很快改变了话题。他从拉尔桑的包里拿出录音机,递给他)你来这儿是干什么的?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不用插座也不用电池就能让录音机转起来的记者。
拉尔桑:我……
兹诺尔科:也许你一开始没有发现?但是,当我问你的时候,你却向我保证说磁带在转。
拉尔桑:是的……但……在路上搞坏了……总之,这些机器没什么用……我假装……我的记性足以……
兹诺尔科(怀疑):哦,是吗?
拉尔桑坐了下来。他盯着兹诺尔科的脸,对峙着。
拉尔桑:我留下来。说谎的人身上有某种东西叫我感兴趣,就是他们会忍不住说实话。我等着这个时刻到来。
兹诺尔科:你带干粮了吗?
拉尔桑:我等着。
兹诺尔科:等什么?
拉尔桑:你呢?
他们互相打量。兹诺尔科轻松地下了结论。
兹诺尔科:一个男人从另一个男人那里能等到什么呢?因为他们都不知道他们是否会继续交往下去。
拉尔桑:你想要干什么?
兹诺尔科:你呢?(停顿)可怕的死胡同:就两个人,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他又给两人倒上酒。一阵沉默。
兹诺尔科:那就跟我说说你自己吧。
拉尔桑:我没有什么要跟你说的。
兹诺尔科:你结婚了吗?(拉尔桑没有回答)肯定结婚了。你结婚了,而且你爱你的妻子,所以,你相信爱情。
拉尔桑: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兹诺尔科:因为你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庸俗味;散发着方格拖鞋、蔬菜牛肉汤、烟蒂、修剪过的草坪、床单上的薰衣草香精味道……我不认为你会有异于他人的幸福。一切都循规蹈矩,死气沉沉。(他开始笑起来)
拉尔桑: 在你看来,我很可笑吗?
兹诺尔科:比可笑更差劲:平庸。
拉尔桑:你判断别人时,好像总把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
兹诺尔科:我专横,自负,让人难以忍受,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但是我不平庸,不平庸。
拉尔桑:把别人留下来就是为了攻击他,真是太奇怪了……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兹诺尔科(微笑):问得好。
拉尔桑: 说吧……你跟我说话时总是带着仇恨:为什么呢?这仇恨来自何处?仇恨从来都不只是仇恨,它表达了……另外的东西……痛苦,失落,嫉妒,忧虑……
兹诺尔科:你是哲学家吗?显然,我们丝毫没有摆脱平庸。
拉尔桑:爱以爱的名义说话,但恨却从来都是为别的什么东西说话。你究竟忍受着什么样的痛苦呢?
兹诺尔科:真是令人感动,多么可贵的怜悯啊……除了当护士,你就不能对其他的事情感兴趣吗?
拉尔桑(带着一种令人感动的直率):不,我不能。我看着一个人,就好像看到了一个垂死的人。
兹诺尔科:病态。
拉尔桑:正因为如此,我不愤怒,不辱骂,也不会攻击人。我看到了肉体下的尸骨。
兹诺尔科(发火):可是我,我身体好着呢,谢谢你的关心!
拉尔桑:真的吗?由于寂寞,由于烦闷,你已经精疲力竭。所以,你玩了一大通花样来留下第一个来访者。
兹诺尔科:但你不完全是第一个来访的人。
拉尔桑:哦,是吗?为什么?(停顿)是向我解释的时候了。
兹诺尔科犹豫着,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兹诺尔科:好吧。我们彼此嗤之以鼻,绕的圈子够大了。(他决定直说)我……当我得知你住在……诺布罗弗斯尼克时,就决定让你到这里来。你是住在诺布罗弗斯尼克吧?
拉尔桑(很满意地看到谈话的态势):没错。
兹诺尔科:我想知道些关于诺布罗弗斯尼克的消息……
拉尔桑放松下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看来他对兹诺尔科的要求并不感到非常意外。
兹诺尔科:跟我讲讲诺布罗弗斯尼克吧!
拉尔桑:你了解诺布罗弗斯尼克吗?
兹诺尔科:是的……呃,不……应该说我从来没去过,但听人说过……为什么这么问?
拉尔桑:你的书……在《隐藏的爱情》中,你对那个女人,那个被爱着的女人住的城市的描写,呣……我感觉就是诺布罗弗斯尼克!
兹诺尔科(不安):是吗?
拉尔桑:是的,你是用另一个名字称呼那个小城,但当爱娃 · 拉尔莫尔提起环形街道的分布,当她讲到用铁和蓝色圆木建造起来的教堂时,她描述的就是诺布罗弗斯尼克。
兹诺尔科:巧合而已……
拉尔桑:她讲到反映居斯塔夫国王征服极地事件的17世纪的喷泉。只有那一个17世纪的艺术喷泉,就在诺布罗弗斯尼克……对于一个不了解诺布罗弗斯尼克的人来说,难以置信,是不是?
兹诺尔科:是的……是的……我们有时会这么看……不过,我想,你应该不是惟一一个意识到这种相似性的诺布罗弗斯尼克人吧?
拉尔桑:也许……可你知道,在一个这么小的城市里,我担心你的读者并不多……
兹诺尔科(失望):啊?真的……在那儿,你没有跟别人谈起我的书吗?
拉尔桑:没有……我记得没有……(两眼放光)啊,不,有人看你的书,非常喜欢你,甚至崇拜你。啊,是的,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兹诺尔科(可以说是兴奋):真的,快说,快说……
拉尔桑:牧师,对,牧师为你疯狂,我向你保证。他是个很挑剔的人,拥有非同一般的文化修养。
兹诺尔科似乎非常失望,而拉尔桑却拿他的失望逗乐。
兹诺尔科:但是……在我看来……好像……我相信我记得……在我众多的信件中……我收到过一两封来自诺布罗弗斯尼克的信……一个女人的来信,一个在你们小城当文学教师的女人……等等,让我想一想她叫什么名字……
拉尔桑:一个女人……文学教师……一个美丽的女人?
兹诺尔科:是的,非常美丽!(改口)事实上,我不知道,只是通过信件对不对……但她的信件里有着那种女人、那种男人不会拒绝其任何要求的女人的从容、平静……她叫什么来着……对了……埃莱娜……
拉尔桑:埃莱娜 · 梅特尔纳什。
兹诺尔科:就是她!埃莱娜 · 梅特尔纳什!你认识她?
拉尔桑:当然!诺布罗弗斯尼克是个小地方。
兹诺尔科:她好吗?我后来没有她的消息了。
拉尔桑站起来,以一种相当吃惊的口气说:
拉尔桑:你不会是告诉我,你见我,只是为了知道埃莱娜 · 梅特尔纳什的消息吧?
兹诺尔科:不……当然不是……那也太可笑了……好吧……既然我们已经谈到了她……你从来没有跟她说到过我吗?
拉尔桑:从来没有。真的从没有说过。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你或者你的书。
兹诺尔科开心地笑。
兹诺尔科:看来这是真的。她为什么这么做呢?
拉尔桑:是啊,为什么呢?(停顿)你把书献给H.M.,她就是埃莱娜 · 梅特尔纳什①?
兹诺尔科大笑。
兹诺尔科:多古怪的想法……
拉尔桑:你笑得太……
兹诺尔科:你相信我会把一本书献给一个女崇拜者,一个冰窟窿里的文学教师?仅仅因为她给我写过两三封信,告诉我她喜欢我的书?照你这样说,那时候,我每天得献出二十部小说,因为我平均每天都收到那么多信。
拉尔桑:你解释得太多了……H.M.,是埃莱娜 · 梅特尔纳什吗?
兹诺尔科:听着,为了让你平静下来,我告诉你谁是H.M.。是亨利·梅兹热②,我的第一个出版商。我的职业生涯都归功于他。但他已经去世,我也换了出版社,为了尊重我的新出版商,我仅仅用了首写字母。
拉尔桑:原来是这样啊……
兹诺尔科:我已经告诉过你:真相总是让人失望的。
拉尔桑站起来,拿起他的大衣和包。
拉尔桑:好吧,兹诺尔科先生,我不再耽误你的时间了。非常感谢你接受了这次独家专访。我要回去把它打出来,然后交给我的编辑部。
兹诺尔科:什么!我们还没结束呢。
拉尔桑:我已经跟你讲过诺布罗弗斯尼克。你也给了我最终的答案。一切都很完美呀。
兹诺尔科: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呀!
拉尔桑:你瞧,我们别再抱幻想了。对我来说,报纸的文化版才是最重要的,对你也一样。周三的报纸,只给我留了不超过半面的版面。我已经有足够的材料了。
兹诺尔科:你看……你看……一个诺贝尔奖得主接见了你……一个诺贝尔奖得主接受了一家地方日报的独家专访……你跟你的主编解释一下……
拉尔桑:他是个文盲。(他收好录音机)不是的,要发表占几个版面的文学文章,惟一的办法就是要有事件、有新闻发生,这样才能调整和改变专栏的篇幅。
兹诺尔科:要什么样的事件呢?
拉尔桑:比如说,你在诺布罗弗斯尼克生活过几年……你在诺布罗弗斯尼克认识了你生命中的女人……你跟她在诺布罗弗斯尼克度过了你的恋爱时光……这些,就可以调整版面……不过,话说回来……你只能占用文学版面,再多就没有办法了。
兹诺尔科堵在他和门之间。
兹诺尔科:好吧,如果你想要新闻的话……我给你新闻,我,新闻,爆炸新闻!独家新闻!来吧,孩子,你赶了这么远的路,不会一无所获的。你让我太生气了……
兹诺尔科为了留住拉尔桑,变得活跃起来。
兹诺尔科:你想揭露秘密?好吧,你会做到的,揭露秘密。
拉尔桑(沉着脸):为什么要给我这份礼物呢?
兹诺尔科:这不是什么礼物,只是一种交换罢了。我给你消息,你帮我一个忙。
拉尔桑(一直沉着脸):帮什么忙?
兹诺尔科:帮我带封信,亲手交给她。
拉尔桑重新坐下。过了一会儿。
拉尔桑:你还要说谎。
兹诺尔科:我想呢。
拉尔桑:我怎么才能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兹诺尔科:从它的笨拙。谎言很微妙,很艺术。它说的,是事情应该是什么样,而实话,说的只是事情是什么样。一个学者和一个骗子比起来:只有骗子才理想主义。
拉尔桑:我听你说。
兹诺尔科(慢慢地):在我的书里,爱娃 · 拉尔莫尔,确实是受到一个真实人物的启发,一个我爱过的女人。她就是你的同乡,埃莱娜 · 梅特尔纳什。
拉尔桑不加掩饰地表示了他的吃惊。
拉尔桑:不是吧?
兹诺尔科:是的。我们是十五年前认识的。(他笑了,因回忆而感到幸福)我在一次关于“北欧青年文学”的会议上遇到了埃莱娜。她是作为学生来参加会议的,坐在第三排,腿伸到过道上。我一看到她,就觉得某种熟悉的东西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我见过她吗?没有。但仔细看了她之后,我终于发现这种熟悉感的来源:源于她的丑。
拉尔桑:什么?
兹诺尔科:好看的人相貌具有某种立体感,即使他们什么话也不说;而不好看的人就得约束自己不笑,让眼睛亮起来,让嘴巴动起来,让一张没有质感的脸变得活起来。在她的脸上,人们记住的只是情感,而不是线条。埃莱娜注定要不停地表达她的思想。
另外,她的皮肤让我感觉不舒服。当我看她的时候,我浑身不舒服地打冷颤,好像她的肉露了出来,能摸到似的……我好不容易敢朝她转过身,又感觉正好有人逮住我在用力压她,摸她,碰她。“这个可怜的女孩皮肤真糟糕”,我心里想。
她的身材也不见得好多少。客观地讲,埃莱娜长得很好,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堵得慌……我被一种恶心感淹没了,就像……一种……怜悯……是的,我对那过分坚挺、过高、过尖的胸部,过圆的臀部,过分紧绷的腿肚怀有一种厌恶的怜悯;她的身体在我看来太突兀,太猥亵;衣服下的她是赤裸裸的;她让我变成了一个爱看猥亵场面的人。
我偷偷地看我的同行,我确信我们都注意到了这个女人在厚颜地展现她的肉体。
这种苦恼一直伴随着我。
晚上,在鸡尾酒会上,我们交谈了一会儿。一种妩媚。一个声音。一丝微笑。一次谈话。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相貌的不庄重。
深夜,我躺在床上想着她。“这个可怜的女孩,”我一直在重复这句话,“拥有世界上所有的品质,惟独不能让一个男人爱上她。”我想象着她赤裸的身体,情不自禁笑了。我觉得大自然既不用心,也不公正。我觉得自己很残忍。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