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迷幻变奏曲

作者:埃里克-埃马纽埃尔.施米特




  最后几天,她甚至不再说话。她变得那么单薄,以致让人觉得她并没有躺在那儿,只不过是被放在床面上而已,毫无重量,轻得就像一只鸟,一只没有翅膀的可怜的鸟。喂她吃一个苹果,我用了两个小时。为了她,我真的希望她死去,我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她游荡在生死之间,而我则徘徊在爱恨之交。她最后的日子改变了所有所有的一切,兹诺尔科先生。
  她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死了。雪化了两个星期,路上满是泥浆;我们的河水涨了起来,诺布罗弗斯尼克的交通陷入了停滞。接着,在一天早晨,晨光中第一次出现了黄绿色的大草原,小草的细梗召唤着太阳,她永远地睡着了。
  那个早晨,空中有云雀飞过。
  兹诺尔科热烈地拥抱拉尔桑。
  兹诺尔科:谢谢。谢谢你在那儿。陪在她身边。
  拉尔桑耸了耸肩。对他来说,那是他心甘情愿做的。
  兹诺尔科(痛苦地):我感到羞耻……我……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
  拉尔桑:你错了。
  兹诺尔科:在那段时间里,我只想到我自己,我可能还对她大发雷霆呢,我想到的是我的书……无用的……
  拉尔桑(温和地):不。你不在对她有好处。对你来说,在这最后三个月里,她一直都是埃莱娜,专心,聪明,美丽,丰满,坚强。对你来说,她一直如你期望的那样存在着,也如她自己期望的那样存在着。对你来说,因为距离,她一直都是生机勃勃的,完整无损的,保留在你的梦中。她呢,她自己的梦也没有遭到破坏,这使得她可以否认一天天可怕的衰弱。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也把她想作是幸福的……现在,我知道,在她的梦和她的沉默中,她到这儿来了,到你身边来了……
  兹诺尔科:应该给我打电话呀。
  拉尔桑:葬礼后的第二天,我烧掉了床垫,上面留下的凹陷,是她身体的痕迹……我扔掉了她的衣服,因为不会再有人穿了……我把她生前喜欢坐的扶手椅送了人,我觉得那不是一件家具,而是以乞求的目光询问我女主人到哪儿去了的一条狗……后来,中午刚过,我从她的秘书那儿拿了钥匙,我发现了这些信,你的信,以及她写信的草稿。
  兹诺尔科:我想,你因此感到更大的痛苦?
  拉尔桑(犹豫,然后继续):我很高兴得知她得到的幸福比我想的要多……得到的快乐比我给她的要多……我感到宽慰的,是生活对她并不是那么吝啬。
  兹诺尔科被拉尔桑对他说的话感动了。
  拉尔桑:让我感到痛苦的,是所有她没有给你寄出的信……她在信中写了不应该告诉你的话,写了她是多么的想念你。在这些信里,为了爱,为了放弃,她大声呐喊;在这些信里,她承认再也无法活下去。这些信让我明白,你是她生命中惟一的男人……这是她写给自己的信,不是给你,更不是给我……她没有打算让任何人去倾听这呐喊……
  想到此,他头埋进双手,想独自一人待着。阿贝尔 · 兹诺尔科孩子般地张皇失措起来。他突然走近拉尔桑。
  兹诺尔科:我……我想和你一起回诺布罗弗斯尼克……给她带些花……
  拉尔桑(简洁地):好吧。
  兹诺尔科:我和你一起走。
  拉尔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两人之间。他神秘地把手指放到嘴边,像是叫人不要出一点声音。
  拉尔桑(轻轻地):你没有听到吗?(停了一下)我觉得她就在这里。就在我们两人之间。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兹诺尔科(也轻轻地,指着两人之间的空地):这里?
  拉尔桑:就在这里。
  一瞬间,两个男人在对埃莱娜的回忆中相通。
  随后,兹诺尔科感到非常不安,他揉了揉眼睛,看看四周,有些惊慌失措,开始颤抖。
  兹诺尔科:我得去整理一下行李……
  拉尔桑:你不需要带很多东西。
  兹诺尔科(突然很害怕):因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离开过这个岛了……我……我不知道该带些什么……我该带些什么呢?
  拉尔桑(理解地):需要我帮忙吗?
  兹诺尔科:是的,谢谢,在这方面我没有什么能力……
  突然,他像个孩子似的泪流满面。
  兹诺尔科:埃莱娜……
  他哭得直颤。他陷入了悲伤中。
  拉尔桑(慌张地):我……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哭。
  兹诺尔科(绝望之极):我从没哭过。埃莱娜,埃莱娜!不!
  拉尔桑靠近他,对他的悲痛满怀敬意。拉尔桑双臂揽着他的肩,试图安慰他。几秒钟后,兹诺尔科轻轻地挣脱。
  兹诺尔科:请原谅,我受不了男人碰我……
  拉尔桑恭敬地收回手臂。他正要站起来,兹诺尔科拉住他。
  兹诺尔科:有一天,埃莱娜对我说:“我希望能看到自己死去。我希望能看到自己的死,我不想错过这个。”……这终于发生了……
  轮到拉尔桑被感动了。
  兹诺尔科:十年前,她曾有过一次危险。在她的家族中,所有的女人都死于一种癌症。那个时候,我很害怕,我想我应该走出这个岛了……我们应该重新生活在一起……我应该中止那个荒谬的约定。几个星期,她没有给我写信。然后,检查结果表明肿瘤已经消除。埃莱娜赢了。
  拉尔桑:从此,你把钱都捐给了医学。是为了这个吗?
  兹诺尔科:在这儿生活,什么都不需要。(坦白)是的,是为了这个,为了她……(停顿)这次危险使我们更加接近、更加亲密,因为共同经历了恐惧而变得成熟起来。但我们从不谈论死亡。
  拉尔桑:正是这个对她大有好处:你爱她,好像她和你都不会死似的。你们的爱情中有一种孩子般的无忧无虑;而我,正好相反,我一直像个老头子似地爱着。(阿贝尔 · 兹诺尔科善意地笑了。拉尔桑径自讲下去)我的爱是不安的。一直都是。对我来说,埃莱娜一跌倒,她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埃莱娜一流血,她的血就会流光;埃莱娜一咳嗽,她就会离死不远。她多少次地嘲笑我,嘲笑我的恐惧呀!我绝望地爱着她,她就像一个悄无声息的、转瞬即逝的生命,随时会在我的生命中消失。我从没有无忧无虑地爱过她。(停顿)我是对的。
  兹诺尔科(诚挚而朴实地):我很高兴有你在。我,我没有你的本事。(无表情)虽然我拥有听众,受人尊敬,但我只是一个浮夸的人,一个最差劲的人。我想我创造文学崇拜,就是为了逃避生活的痛苦,我是那么害怕。在纸上,我很英勇,而在现实中,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拯救过一只掉进陷阱里的兔子。对我来说,我不愿意过生活,我愿意在这儿,在我的岛屿中间,在世界的中心把它写出来,作出来,支配它。我太骄傲了,我不愿意生活在别人给予我的时间里,也不愿意生活在别人的时间里。不,我,我要创造时间,另外的时间,我用写作的沙漏将之调节。虚荣呀。地球在转,草在长,孩子在死,我是诺贝尔奖得主!我在预言,就像我要改变事物的进程。你呢,人们甚至没有发现你在厚重的黑暗中,而我却是得到人们认可的无用的人。(兹诺尔科站起身,说着,有些茫然)我该带些什么呢?
  拉尔桑:我来准备你的行李。
  兹诺尔科:好吧……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好的,谢谢。(他指着旁边的房间)就这里。拿你觉得有必要的衣服,我来装。
  拉尔桑微笑着,走进旁边的房间。
  拉尔桑(画外音):我不知道你日常生活的自理能力竟然这么差。
  兹诺尔科(努力保持轻松):我不会整理床铺,也不会叠毛巾。
  拉尔桑(画外音):那你的餐具怎么办?
  兹诺尔科(无力地笑着):吃饭上的事:我有安排。我有个女佣,每天早上来;她打点一切;如果她不那么丑的话,我就觉得她是个仙女了。
  拉尔桑再次进来时手里拿着几件衬衫,他把它们放到长沙发上。
  拉尔桑:拿哪一件衬衫,蓝色的还是白色的?(兹诺尔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拉尔桑拿了蓝色的)我肯定这一件更适合你,它让人想起你眼睛的颜色。
  兹诺尔科(因刚刚听到的话而感到不舒服):啊……
  拉尔桑(又出去了,画外音,非常自然地):埃莱娜跟你一样:她完全不是个家庭主妇。我不得不照料一切。
  兹诺尔科:我知道:我们共同生活的五个月里,公寓里堆满了衣服,要找一块干净的毛巾,得先准备一张地图和一个指南针……我们是一对洞穴学者……(他站到镜子前,看看那件衬衫怎么适合他。他对自己说)是的,确实,它很适合我。
  拉尔桑(探出脑袋):三角裤还是衬裤?
  兹诺尔科(因这个问题的粗俗而感到不快):别开玩笑。
  拉尔桑:我需要知道:你要三角裤还是衬裤?
  兹诺尔科:我从来不说这些词。我觉得这些……很下流。
  拉尔桑(吃惊):三角裤?衬裤?
  兹诺尔科:真是难以忍受,听听:“三角裤”,好似一条往下掉的短裤;“衬裤”,好似一个向上窜的短裤。
  拉尔桑(笑):还是没告诉我拿哪一种……
  兹诺尔科(心情糟糕):向上窜的那一种。
  拉尔桑抱着一堆衣物进来了,他把它们放在软垫长椅上。
  拉尔桑:好了,我已经拿了必需的。八双袜子,两条裤子,两件套衫,八条向上窜的东西。
  兹诺尔科(窘迫):是,是,很好,谢谢。(拉尔桑三下两下就把衣物装进包里,他的麻利让他很不快)不过……你知道,我只去一两天,不是一个星期……
  拉尔桑:哦!出去这么短时间,太遗憾了。你会发现,在家里很舒适的……
  兹诺尔科(机械地重复):……在家里……
  拉尔桑:真高兴接待你。自从……
  兹诺尔科:……自从……
  拉尔桑的愉快让兹诺尔科感到不安。他局促地走过去,清了清嗓子。
  兹诺尔科:听着……我不希望有什么误会……我很欣赏你对埃莱娜的态度……我很感谢你……但是得弄清楚,我来……是为了她,不是为了你。
  拉尔桑(有些紧张):我很清楚。
  兹诺尔科:你明白,基本上,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拉尔桑:我知道。(很自然地)你的洗漱用品在哪?
  兹诺尔科(感到屈辱,很不高兴):行了,剩下的就我自己来吧。
  他出去了。拉尔桑一个人呆着,走向音乐播放机。又放起了《迷幻变奏曲》。兹诺尔科走回来,把音乐关了。
  兹诺尔科:请你原谅,可是……我不习惯跟人分享这个音乐。而且,一切东西,我都不习惯跟人分享。
  拉尔桑:当然。我想问你个问题:跟女人做爱的时候,你是开着灯还是关着灯?
  兹诺尔科:毫无意义的问题。
  拉尔桑:请回答……
  兹诺尔科:我关灯。
  拉尔桑(微笑):我相信是这样。还有一个问题,就一个。(兹诺尔科勉强同意了)你跟你最好的异性朋友上过床吗?
  兹诺尔科:你疯了。
  拉尔桑:我是严肃的。你跟你最好的异性朋友上过床吗?
  兹诺尔科:我没有朋友。
  拉尔桑:我请你回答。
  兹诺尔科:你到底想干什么?
  拉尔桑:回答!
  兹诺尔科:没有。
  拉尔桑:埃莱娜曾是我最好的异性朋友。她正是通过这扇门进入了我的生活:微笑,讨论,知心话,习惯,非常快。我向她讲述感情上的挫折,她很感兴趣,给我建议……我们几乎住在彼此的家里。然后,有一天,我们意识到我们还是男人和女人。我跟我最好的异性朋友做爱了,感觉很不一样,是在大灯光下做的,所以肉体享乐拥有了一张面孔。
  兹诺尔科(生气):白痴。闭上眼睛,能在性中感受到更多的东西。
  拉尔桑:白痴。睁开眼睛,能在性中感受到更多的东西。在这上面,我有我的小理论。跟埃莱娜在一起,我们……
  兹诺尔科(无动于衷):我对此不感兴趣。(突然涌起一丝模糊的记忆)埃里克……“朋友埃里克”……你就是她很久以前跟我提过的那个埃里克……
  拉尔桑:也就是自我们结婚后,十二年来她再也没有向你提过的那个埃里克……
  兹诺尔科:你不是记者!
  拉尔桑:是音乐教师。我一直都是音乐教师。根本没有什么《诺布罗弗斯尼克日报》,为了到你这儿来,我编的。从这一点看,我又觉得你很天真,或者说没有耐心。
  两个男人对视着,没有说那个让他们刻骨铭心的人。兹诺尔科整理着他的包,打破了平静。
  兹诺尔科:走吧。船就快来了。(他望着外面淡紫色、紫罗兰色的暮色)真遗憾,马上要走了!就在今天,白天要转成夜晚。这是六个月以来的第一个黄昏。上一次是在一年前。你应该在这个时候来……(他轻轻地问了一句)她确切是哪一天死的?
  拉尔桑,好像是听到了,却没有回答。
  兹诺尔科:我问你埃莱娜是哪一天死的。
  拉尔桑:一个星期二。三月二十一日,星期二。
  兹诺尔科(想起来):对,你说过是春天,是的。
  拉尔桑(慢慢地):春天……十年前。
  兹诺尔科并没有马上听出来,接着便停住了,惊呆,盯着拉尔桑。
  拉尔桑:我只跟埃莱娜一起生活了两年。在葬礼后的第二天,在我整理东西的时候,我发现了那些信,你的信……也发现了她在生病最初的日子里写给你的信,她没有寄出去。我发现了你们的爱情,曾经的情形,以及后来的结果……我疯狂地想她……于是,那个晚上,我提起了笔,给你写了信。我一向擅长模仿人的笔迹,尤其是她的,这也让她很恼火。
  兹诺尔科(苍白的声音):所以是你?
  拉尔桑:十年了。每个星期好几封。几乎是每天都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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