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迷幻变奏曲
作者:埃里克-埃马纽埃尔.施米特
拉尔桑:你留着那些灰烬吧。她们还是非常兴奋的。
兹诺尔科:什么?
拉尔桑:我想到了送来陪你过夜的那些女士……
兹诺尔科:不要把什么都混在一起。那些来陪我一个晚上,花里胡哨、颤来颤去的娼妓,没有一个可以代替埃莱娜。我喜欢她们,是因为她们是女人,我离开她们,是因为她们不是女人。简单的生理需要……我是一个男人。我需要满足某种冲动。
拉尔桑:一个女人就没有冲动吗?
兹诺尔科恶狠狠地朝他转过身。
兹诺尔科:你是想让我知道她选了你当种马?让我知道她嫁了一个傍晚幽会的家伙?你?你在我看来就像煮熟的大葱一样性感!
拉尔桑:是吗,你对男人很了解吗?
兹诺尔科:我能认出喜欢女人的男人,从他的鼻孔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嗅觉灵敏的鼻孔,一个需要靠近东西去闻的鼻孔,一个不安分的鼻孔,一个钻进信件、钻进胳肢窝、钻进胳膊肘下、钻进……的鼻孔。你,你有一个毕恭毕敬的鼻孔。
拉尔桑:啊!
兹诺尔科(继续说):埃莱娜是我认识的最耽于肉欲的女人。我在想,你是如何做到满足她的……
拉尔桑(真挚地):埃莱娜不是那样的。我们很少做爱。
兹诺尔科:去你的!
拉尔桑:是她要求的。她向我保证,她没有那种需要。
兹诺尔科:冠冕堂皇的理由,解释在床上你只会呼呼大睡。
拉尔桑静静地笑了。兹诺尔科的侮辱并没有激怒他。足见他为这次交锋做了充足的准备。
拉尔桑:我开始明白,你听起来假假的是什么了。
兹诺尔科:是什么?
拉尔桑:粗俗。
兹诺尔科瘫坐到椅子上。确实,他承认拉尔桑说得有道理,他改变了口气,疲倦不堪。
兹诺尔科:你走吧。这个样子会把我们都毁了。我之所以选择住在这个岛上,就是为了逃避这种平庸。
拉尔桑:我一点也不想走。
兹诺尔科:丈夫,妻子,受骗的情人,这一切都带有庸俗之气。我想,你口袋里有把枪。
拉尔桑:根本没有。
兹诺尔科(叹了口气):真遗憾。
拉尔桑:“埃莱娜,最耽于肉欲的女人”……你真的相信,我们认识的是同一个女人吗?有两个埃莱娜:你的埃莱娜和我的埃莱娜。为什么埃莱娜会像一块石头那样单调呢?她之所以选择了我们两个人,两个如此不同的人,是因为她希望,跟我们其中任何一个在一起的时候,会有不同的状态。跟你在一起,是激情;跟我在一起,是爱情。
兹诺尔科(讽刺地):我可怜的孩子:爱情!你们已经结婚多久了?
拉尔桑:十二年。
兹诺尔科:十二年?那就不再是什么爱情了,那是惰性。(肯定地)你真的相信一种动物间的接近,那种牲口棚里的奶牛之间的接近呀。日常生活并不能战胜距离的分隔,相反,它会树立无形的墙,玻璃一样透明的墙。随着岁月的流逝,墙不断升高,不断加厚,形成一座人们可以相互看见,却永远也无法相聚在一起的监狱。日常生活啊!透明的日常生活啊!这种透明其实是漆黑一片。哎,沉睡进习惯里的美丽爱情,认同了衰退、厌恶的美丽爱情。是的,美丽爱情会产生疲惫,会制造出臭袜子,会现出挖鼻孔的手指,会放出被子里的臭屁。
拉尔桑:只有不热爱生活的人才会躲进所谓的高尚里。
兹诺尔科:也只有不热爱高尚的人才会掉进生活的泥沼里。
拉尔桑:我们之间是真实的,我们很亲近,我们每天相互交谈、相互碰触。一醒来我就可以看见她的脖子。我们有勇气使对方满意或失望。你呢,你从来就没有勇气和她结为夫妻。
兹诺尔科:是的,软弱!
拉尔桑:勇气!允诺的勇气,信任他人的勇气。不再做一个沉迷于梦想的男人、做一个真正的男人的勇气。你知道什么叫亲密无间吗?那就是感受到它的“间”。要埋葬它的力量,大大方方地把那种小男人的样子展现出来。你呢,为了永远不碰自己的“间”,你逃避了亲密。
兹诺尔科:别把你的那套哲学用在我身上,一股大衣橱的怪味。
拉尔桑:你是那种爱而不学的人。
兹诺尔科:爱情中没有什么好学的。
拉尔桑:当然有。另外……
兹诺尔科靠近拉尔桑,两眼冒火地盯着他。他刚刚明白了最重要的事情。
兹诺尔科:是因为你,她再也不给我写信了!你看了这本书,你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对她大发雷霆,你禁止她继续写信。
拉尔桑(含糊):你就相信这些让你高兴的事吧。
兹诺尔科:是的,是的。你威胁她,你嫉妒得发疯,你让她流泪。我了解她,她讨厌暴力。她怕让你痛苦,所以她放弃了!但是,即使她同意不再给我写信,她事先肯定也会告诉我,跟我解释……那些信,最后几封信,被你扣下来了,是不是?你巴不得我在几个月里血流得精光,是不是这样?
拉尔桑:对。你再也收不到她的信,因为我再也不愿意接受这种通信。
兹诺尔科:那我的信呢,嗯,四个月来我寄给埃莱娜的信呢?那些信去哪儿了?她至少都收到了吧?
拉尔桑拿出一沓东西。
拉尔桑:都在这里。
兹诺尔科快步走上前。
兹诺尔科:这些信连拆都没拆过。
拉尔桑:难道你希望我看吗?
兹诺尔科怒不可遏。他在房间里转圈,暴跳如雷。
兹诺尔科:混账东西,要拿你怎么办才好!如果没有你介入,我们可以通过写信继续生活在一起的!
拉尔桑:根本就不应该出这本书!你不打招呼,就把十五年的亲密关系公之于众。用另外一个名字并不会改变什么,你把一切弄得庸俗不堪。真是下流。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写一本书?为了赚钱?是这样吗?
兹诺尔科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抱住头。
兹诺尔科:我,我有我的理由。
拉尔桑:是吗?
兹诺尔科:是的。这些理由只跟我……和埃莱娜有关……它们写在我最后一封信里……你要带给她的这封信。
拉尔桑(伸出手):把信给我。
兹诺尔科犹豫了一下,然后从口袋中拿出信。拉尔桑抓过信。他看着信;我们能感觉到他想打开它。兹诺尔科上前阻止了他。
兹诺尔科:这不是写给你的。
拉尔桑把信放到口袋里。兹诺尔科不由自主地又谈起了过去。
兹诺尔科:她向我讲述每天的生活,你并不在其中……
拉尔桑:她说的是实话:她对你讲的,是跟你在一起的一天,而不是跟我。对我,她却不讲跟你在一起的一天。她说两种实话:对你的实话,对我的实话,就这么简单。
兹诺尔科:是,或者说是两种谎言。
拉尔桑:谁让你认为埃莱娜只是一个人的?我们也是同一个人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埃莱娜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情人——这是事实,但她每天也是我的妻子——这也是事实。我们都没有认识到有两个埃莱娜。我们都无法同时满足两个埃莱娜。
兹诺尔科(心情糟糕):好吧,跟我说说,作为丈夫,你应该了解得很清楚!
拉尔桑:我从来不认为我能概括埃莱娜眼中的所有男人。
兹诺尔科耸耸肩。怒气未消。拉尔桑走向音乐播放机。
拉尔桑:我来的时候,你正在听埃尔加的《迷幻变奏曲》?
兹诺尔科:你是不是还想知道我吃了什么?
拉尔桑:是她送给你的吗?
兹诺尔科:听着,让我安静一会!妻子有了外遇,你还很得意,你已经受够了挖苦,最好还是闭嘴吧。
拉尔桑(继续问):是……她让你了解这些音乐的吧?我敢肯定是她。
兹诺尔科:是的。(回忆)我们互诉衷情的第一天,她就给了我这张唱片,埃尔加的《迷幻变奏曲》,她温柔地笑着对我说:“我们互相说着情话,但我们是谁呢?你在对谁说:我爱你?”
拉尔桑(接下去):“……我又在对谁说呢?我们不知道自己爱的是谁。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给你这张唱片,是想让你好好想一想。”
兹诺尔科惊愕地看着他。
兹诺尔科:你怎么知道的?我在书里删掉了这一段。
拉尔桑:她在我们互诉衷情的第一个晚上也跟我说了这些。
兹诺尔科(沮丧地):啊!
拉尔桑:这可能是她惟一的让我们两人都共同拥有的东西。
兹诺尔科(尖酸地):请原谅,我不像你有那么多的时间,让自己去接受这种想法……与人分享令我很不舒服。
拉尔桑走到钢琴旁,开始弹奏《迷幻变奏曲》的序曲。
拉尔桑:《迷幻变奏曲》,令人无法理解的旋律……作曲家爱德华 · 埃尔加声称,它是人们非常熟悉的一种风格,但从来没有人能够辨别出来。人们猜想,那是一种隐秘的旋律,刚出现个轮廓就又消失了。一种使人们幻想的旋律,犹如谜团一般,令人无法捉摸,就像埃莱娜的微笑那样遥不可及。(停顿)女人,就是人们幻想的、令人无法理解的旋律。我们在爱的时候,爱的是谁?答案永远无从知晓。
兹诺尔科(无动于衷):永远……(当拉尔桑弹完一曲,他突然问)有多少个变奏?
拉尔桑:十四个。十四种体会一种不存在的旋律的方式。
兹诺尔科:你觉得我们有……十四个人吗?
拉尔桑看着他,愣住了。兹诺尔科在他面前笑出了声。
兹诺尔科:我开玩笑的。(他异常激动)听着,我想我们已经什么都说了。我知道了埃莱娜已经结婚,她隐瞒了我十二年,好!现在我甚至认识了她的丈夫,一个仪表堂堂的人,一个夫妻财产共有制的坚决捍卫者,一个美好感情的捣乱者,好!我也知道了她为什么不再给我写信,好!我想这幕滑稽剧可以到此为止了。我觉得……这些波折一点也不好玩,谢谢啦。(他抓起他最近出的书,恼火地看着它)刚才,我告诉你我的书是虚构的:这个女人是从我脑袋里跑出来的,她……她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事实上,我的理由比我想的多得多。(他把书扔进了壁炉)这是我写过的最富有想象力的小说,我自己甚至都不知道。
拉尔桑:千万别后悔。
兹诺尔科(痛苦地):十二年天天撒谎!她才是作家!多伟大的创作啊!她说她所有的思想都奉献给我了,可她却跟你一起吃午饭,跟你一起吃晚饭,跟你睡在同一床被子下面!(怒气上升)在我面前,她扮演着真诚的捍卫者,她表现得严厉、苛刻、严格,她毫不留情地批评我,而我就像个唯唯诺诺听母亲话的孩子。多么的愚蠢!(怒不可遏)我逃离世界,是为了躲避难以抵抗的庸俗,我把自己束在这个女人身上,我带着宗教般的虔诚倾听她的衷肠,却发现她镇定自若地欺骗我。这个婊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是什么邪恶的思想占据了她的良知?你回去告诉她,我不想再听到关于她的消息,我收回我给予她的时光、关心和担忧,我收回为她形成的全部思想、向她表达的全部感情。我拿回一切。我不反对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出版我们的通信。因为,跟所有伟大的妓女一样,她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作家。
拉尔桑:我不会告诉她。
兹诺尔科:你告诉她!这本书,我放弃!我给她著作权!著作权不再是我的了!只属于她!让她放心,告诉她,她小小的欺骗,除去她十二年里给他的欢乐,将给她带来几百万!你告诉她,我不愿意再与她分享任何东西,告诉她我讨厌她,我把她骂得狗血喷头。
拉尔桑:我不会告诉她。
兹诺尔科:要告诉她!告诉她,你是个好心的小丈夫,是条什么都可以接受的小狗!当你到家的时候,她会迫不及待地扑到你身上,她对我们的见面一定感到非常有趣。请把我最痛苦的回忆转告她,告诉她,她是苍蝇身上的碎屑,告诉她我将一刻也无法平静,只有等到我希望即将到来的那一天,我把她完全忘记,她对我来说从此已经结束、熄灭、回归平庸者的虚无。
拉尔桑(难以自制):住口!我不会告诉她!
兹诺尔科:为什么?
拉尔桑:因为她死了。
拉尔桑的话依然回荡在寂静中。
兹诺尔科好像刚被刺了一刀,摇摇晃晃。
拉尔桑,不看他,慢慢地说道:
拉尔桑:埃莱娜死了。最后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三个月,对死来说太长了,对生来说却太短了。
兹诺尔科痛苦地听着拉尔桑的话,拉尔桑坐在他身后讲述着。
拉尔桑:医生们做了诊断之后,她反抗过。她发了火,她决心要斗争。但发火并不是她的性格:第二天,她妥协了。她没有起床,她躺在床上,像一个受到惩罚的孩子那样看着我。“我不想去医院。我想他们到这儿来为我治疗。”当她说“治疗”的时候,她想到的是另外一个词。但太残酷了,她没能说出来,那个词她说不出来。
医生们同意了,我一个人变成了医院和护士。我从此就生活在埃莱娜的忧虑中,给她吃药,喂她吃饭,给她讲故事,尽力逗她笑,等她睡着了才放下心来。我知道这一切都无济于事,这是在跟不可抗拒的力量作斗争呀。但是只有这样,现在,我还能向她表明我的爱。埃莱娜自然地接受着这种不安的体贴,好像几乎没有意识到。
兹诺尔科先生,我来告诉你人弥留之际最残酷的事,那就是在人死之前,已经失去所爱的人。你看到他在被子下面越变越小,无言的忧虑越来越沉重,他逐渐进入别人无法进入的秘密,你看到他的眼神在他不再说话的世界中游移。埃莱娜一直都在那里,但是她又在别处。我的痛苦,兹诺尔科先生,就是有时候,我所有的关心,这种绝望的爱情表达方式,遇到的似乎只有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