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迷幻变奏曲
作者:埃里克-埃马纽埃尔.施米特
首先给施米特带来声誉是戏剧,超过35个国家上演过他的剧作。施米特戏剧创作颇丰,有《到访者》(1993)、《金乔》(1995)、《自由主义者》(1997)、《弗雷德里克或犯罪大道》(1998)、《两个世界旅馆》(1999)、《夫妻小罪过》(2003)等,其中《到访者》一举获得1994年莫里哀最佳作者、最佳创意、最佳场景三项大奖,《弗雷德里克或犯罪大道》获得巴尔扎克学院奖。2001年,施米特更是因其戏剧创作的整体成就被授予法兰西学士院的戏剧大奖。
施米特的小说创作要晚于戏剧,但是同样取得了成功。1994年,他凭借小说《自私派》获得小说新人奖。2000年,《彼拉多的福音》又获得《ELLE》杂志的女读者大奖,成为畅销书。除此之外,《另外一面》(2001)、《当我是一件艺术品》(2002)、《奥斯卡和玫瑰夫人》(2002)都向人们展示了他出色的小说才能。
下面译介的《迷幻变奏曲》,是施米特前期创作的一个小剧本,发表于1996年。整部剧中出场人物只有两个,但情节却跌宕起伏,峰回路转,精彩纷呈。我们在爱的时候爱的是谁?我们所感受的爱情是不是只是一个幸福的误会?围绕着爱情的这些永恒秘密,两个男人相互对峙,一次看似平常的会面变成了一场迂回曲折的残酷游戏,悬念踩着充满变奏的旋律一步步被揭开。奇怪的爱情故事、对爱情的剖析似乎又进入了更为深刻的层面,施米特本人也说:“思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可能才是我的戏剧的惟一主题。”
编者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贝尔 · 兹诺尔科的办公室。阿贝尔 · 兹诺尔科独自一人隐居在挪威海上的一个岛屿罗斯万诺伊。他的办公室十分奇特,整个儿都是用木头建造的,里面放满了书,大门朝向平台,从那儿可以看到远处的海浪。
那里的时间,是写在天空上的,乌云和大群的野鸟不时把天空弄得一片昏暗。某个下午,确切地说,是在北方的白天持续了六个月之久,冬天的夜晚即将到来,并使接下来的六个月变得黯淡无光的时候。在下面的交谈过程中,黄昏来临,将天边染上了紫色。
帷幕升起,房间里空无一人。人们听到有一音乐播放机正在播放埃尔加的《迷幻变奏曲》①。
接着,屋外响起两声清脆的枪声。一阵急促的脚步。一阵奔跑。
埃里克 · 拉尔桑从门外跑了进来,气喘吁吁,一脸惊恐状。这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身上仍然保留着青年时代某种活跃而温和的气息。
他环顾四周,迫不及待想寻求援助。
阿贝尔 · 兹诺尔科从侧面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神情傲慢,目光深邃,他以猎人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擅自闯入者。他一走进房间,一切便以他为中心组织起来。他看着家里的闯入者,那样子就如同造物主身处自己的创造物之中。
看了一会惊慌失措的埃里克 · 拉尔桑,他突然关掉了音乐。
埃里克 · 拉尔桑转过身看到了作家,急忙走上前。
拉尔桑:快点,来人呀!刚才有人朝我开枪。岛上有个疯子。我刚来,两颗子弹就从我耳边飞过,射中了大门。
兹诺尔科:我知道。
拉尔桑:我们得保护自己。
兹诺尔科:你在这儿很安全。
拉尔桑:可是,到底出什么事了?
兹诺尔科: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没打中你,就这么简单。
拉尔桑震惊得直往后退,刚刚听到的话令他难以置信。
拉尔桑:什么?
兹诺尔科:承认失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承认,我年纪大了,枪法没有以前那么准了。难道你相信一个理智的人会弄坏自己家的木门来寻开心吗?
拉尔桑快步朝门口走去,想要离开。兹诺尔科拦住了他。
兹诺尔科:别害怕。我只向靠近我家的人开枪。但是,只要进了我家,就是我的客人了。朝不怀好意转来转去的人开枪,也是出于合情合理的不信任呀。不过,用枪瞄准上门的客人,确实有谋杀的嫌疑, 哈哈……(他抓住拉尔桑的大衣,替他脱下来,一副亲切的样子。接着,他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说道:)要么是我的客人,要么是一具死尸,两者必居其一。
拉尔桑(呆若木鸡):那只有选……
兹诺尔科笑了,像是表示一种社交礼节。拉尔桑试图使交谈变得正常起来。
拉尔桑:兹诺尔科先生,你想必忘了我们的约会。
兹诺尔科:我们的约会?
拉尔桑:我们约好在这儿见面的,在罗斯万诺伊,今天下午四点左右。我赶了三百公里路,坐了一个小时的船,才到你住的这个岛。
兹诺尔科:你是谁?
拉尔桑:埃里克 · 拉尔桑。
兹诺尔科看着他,还在等待着回答。于是,拉尔桑以为他没听见,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拉尔桑:埃里克 · 拉尔桑。
兹诺尔科:你觉得这就是回答吗?
拉尔桑:怎么……
兹诺尔科(带着一种愉快的讽刺口吻): 当你问你自己,在万里星空下,问你自己究竟是谁的时候,有个大屁股的骨架在一个充满敌意,说得好听点,在一个冷漠的环境里瑟瑟发抖,你就回答“我是埃里克 · 拉尔当”吗?这几个愚蠢的音节能让你满意吗?“我是埃里克 · 拉尔当”……
拉尔桑(本能地):拉尔桑……
兹诺尔科(挖苦):哦,对不起,拉尔桑……我明白了……你这个人的高明就高在这个[s]上……拉尔桑……(嘲笑)当然……这名字给人的印象太深了……拉尔桑……埃里克 · 拉尔桑……它填补了本体论的漏洞,也堵住了发明创造的无底洞……是的,是的。与这个坚不可摧的[s]相比,康德和柏拉图的作品在我看来都是故弄玄虚的糟糕吹擂……拉尔桑……没错,很明显,我怎么早没有想到呢?
拉尔桑:兹诺尔科先生,我是《诺布罗弗斯尼克日报》的记者,你同意接受我采访的呀。
兹诺尔科:胡说八道!我讨厌记者,我只和自己谈话。(顿了一下)我不觉得有什么理由让别人来侵犯我。
拉尔桑:我也不觉得。
一阵沉默。他们相互注视着,更确切地说是在相互打量。拉尔桑慢慢说道:
拉尔桑:你是写信跟我确定这次约会的。
拉尔桑递给兹诺尔科一张纸。由于他一再坚持,兹诺尔科抓过纸,飞快地瞟了一眼。来访者的狼狈相让他感到很满足。
兹诺尔科:有意思。(停了一下)你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同意接受你采访的吗?
拉尔桑:我想有几种可能。
兹诺尔科:啊?
他们相互对视。停顿。
拉尔桑(明确地):有一种可能。
兹诺尔科:啊!(兹诺尔科终于笑了,一下子变得可爱起来)我相信我们会相处得很好。(他拍拍手)好,开始工作吧。我想你有个东西会给我弄个假声音,弄个滑稽可笑的声调,录音机对不对?(拉尔桑从包里拿出录音机)给我录音的那些人,录了音之后,又把我从来没说过的话加到我身上。很矛盾,是不是?拄拐杖竟然是为了跌跤。(他坐到一把扶手椅上)你喜欢我的书吗?
拉尔桑:是由你来提问?
兹诺尔科:我们还没开始呢。你喜欢我的书吗?
拉尔桑(放好录音机):我不知道。
兹诺尔科:对不起,你说什么?
拉尔桑:这有点像在谈上帝,我不知道。
兹诺尔科(不快):你没说清楚。
拉尔桑:上帝,我们在虔诚地提出有关上帝的小小问题之前,已经听人谈上帝谈了太长太长时间。到后来,当我们开始思考有关问题的时候,我们已经受了影响……我们感到惶恐……我们心里想,如果上帝真的不存在,那么人们就不会谈论他谈论几千年。你的声誉对我产生了同样的效应:它一直让我无法有一个自己的看法。获得诺贝尔奖,作品在三十个国家翻译出版,著名的大学分析你的创作,你对我来说太耀眼了,叫我怎么能够看得清呢。
兹诺尔科(爽直地):诺贝尔奖……你不要被一枚奖章迷惑了呀。
拉尔桑:有奖章,却不为所动,只有你才这么谦虚啊。
阿贝尔 · 兹诺尔科大笑。
兹诺尔科:谦虚,我?我可不相信存在什么谦虚。你看看一个所谓谦虚的人:他的脸红、他的慌乱,只不过是矫揉造作的骄傲,只不过是要为自己造个额外的好名声。(突然,他紧紧盯住记者)所以你是在委婉地告诉我,你不喜欢我的书。
拉尔桑:不不,你确实令人钦佩,这是大家公认的,我对你钦佩得五体投地。你去世若干年后,我会更清楚自己的想法……
兹诺尔科:可爱……那你至少读过我的书吧?
拉尔桑(严肃地):和每个人一样。(一阵沉默,双方都有些许尴尬)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兹诺尔科清了清嗓子,点头表示同意。拉尔桑开始录音。
拉尔桑:你刚刚出版了你的第二十一部作品《隐藏的爱情》。讲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爱情通信。他们的感情一开始几个月里是以性爱的方式进行,处于最大的幸福之中。后来,男人决定结束感情。他要求分开,肉体上分开;他提出他们的感情从今以后只通过书信来维持。女人违心地同意了。他们相互写了好些年的信,十五年吧,我记得……这本书就由两人高尚的通信结成,可是,通信在几个月前,也就是去年冬天,看不出什么原因,突然停止了……
兹诺尔科:我写累了。
拉尔桑:你的这部小说让人感到非常吃惊:这是你第一次写爱情。你偏爱的领域通常是哲理小说,你把你的小说定位在纯精神的高度,远离任何现实,处在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世界里。而在这部小说里,你很意外地讲述了一段差不多是普通的、日常的经历……一个男人——也是一位作家——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爱情,一个有血有肉的故事,散发着生活的气息。大家都认为,这是你最好的书,最感性,最细腻。即使那些有时对你不怎么客气的评论家,也极力称赞。全都是溢美之词。
兹诺尔科(真的吃惊):是吗?
拉尔桑:你不看报纸吗?
兹诺尔科:不看。
拉尔桑:也不听广播、不看电视?
兹诺尔科:我不愿陷入平庸……(困扰的样子)啊……他们竟然喜欢?真的,我永远搞不懂这些家伙。他们自己也搞不懂。要么称赞要么批评,他们总是喋喋不休,其实什么也没抓住。(嘲笑)跟评论界不和了二十年,这就是人们所谓的理想职业?
拉尔桑:得知这第二十一本书被一致视为你的代表作,你什么感觉?
兹诺尔科(爽直地):我为其他的书感到痛苦。
拉尔桑看着他,表情诧异。兹诺尔科的形象突然令人感动起来。
拉尔桑:好像你爱自己的书,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
兹诺尔科(后仰):是它们让我生存下去,我就像一个得到供养而心存感激的父亲。
拉尔桑(追着上面的话):从你的反应里,我感觉到某种痛苦。你拥有一切,才能、荣誉、成功。但是,你看起来并不幸福。
兹诺尔科(拒绝回应):不要离题,继续吧。
拉尔桑(重新开始采访):你可以谈谈那个女人,爱娃 · 拉尔莫尔吗?
兹诺尔科:谁?
拉尔桑:信上的签名是阿贝尔 · 兹诺尔科-爱娃 · 拉尔莫尔。我觉得这跟你自己的生活有些什么关系,可是我对她一无所知。你谈谈爱娃……
兹诺尔科:可是这个女人并不存在。
拉尔桑:你的意思是说整个故事都是虚构的?
兹诺尔科:我是个作家,不是个复印机。
拉尔桑:但是,你在书里写的是自己呀!
兹诺尔科:我?
拉尔桑:你就是写信的那个男人!要不然,为什么那个男人信的署名是阿贝尔 · 兹诺尔科?
兹诺尔科:因为那些信是我写的。
拉尔桑:那其他的呢,署名爱娃 · 拉尔莫尔的?
兹诺尔科:因为那些信也是我写的,因为我写那些信时所代表的女人,叫爱娃 · 拉尔莫尔。
拉尔桑:你是说这个爱娃 · 拉尔莫尔不存在?
兹诺尔科:是的。
拉尔桑:她的形象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启发?
兹诺尔科:我印象中没有。
拉尔桑(怀疑):没有受到某个或者某些你曾经爱过的女人的启发?
兹诺尔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神秘的美就在于它所包含的秘密,而不在它所隐藏的真相。(突然语气生硬)你去餐馆的时候,难道从厨房进去?出来的时候难道去翻垃圾桶?
拉尔桑看着他。尽管觉得兹诺尔科可能要发火,但他还是鼓起勇气问了下去。
拉尔桑:我在想,这种想法可能很愚蠢,有些细节不是虚构的。
兹诺尔科:“愚蠢”,这个词对极了。我倒很想知道什么样的细节不是虚构的。小说家的才能,不正是虚构出不像是虚构的细节,使它看起来跟真的一样吗?如果某一章节听起来像是真的,那不应该归功于生活,而应该归功于作者的才能。文学不是结结巴巴地讲述生活,它是想象生活,激发生活,超越生活,拉尔当先生。
拉尔桑(不让步地):是拉尔桑。我一问个人问题,你就往后缩。
兹诺尔科:我更喜欢聪明的问题。
拉尔桑:我在工作。
兹诺尔科:所有做过脑手术的小头畸形的人都会问我同样的问题:你写的东西与你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断地在油腻腻的本子上记录各种事情,不断地排列没有生气的句子,不断地抄写、再抄写、报道、转载,你们变成了没有创造力的人,却以为所有拿笔杆子的人都和你们一样!先生,我在创作,我不是在报道。你问过荷马是不是在奥林匹斯山上、在众神中间生活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