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迷幻变奏曲
作者:埃里克-埃马纽埃尔.施米特
我马上想要保护这个女人。我离开桌子,走向她,邀她共进晚餐。我对自己相当满意:至少,这个可怜的小东西逃脱了不怀好意的嘲讽。
当天晚上,我满怀喜悦地准备了一番,好似要去赴一个约会。我穿好衣服,坐上出租车去接她。我特意为她选了全城最好的一家餐厅,也就是在那儿,我几乎想都没想,就开始引诱她。这个举动让我觉得很开心:真的,我做了一件好事,我给了这个女人其他任何男人恐怕都不会给的东西。我被自己的善良和关心感动得要窒息了,我陶醉于自己的好心……
半夜,我送她回家。她建议我进去再喝最后一杯。我同意了,很开心。如果她也加入,喜剧就更完整了。
我们喝酒,聊天。我坐在她狭小的学生床上,看着她:我想做爱。“真可惜她那么丑,”我想着。
是谁伸出了手?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两人已经抱在了一起。多么奇妙,一个晚上,一个白天……你得当心那些你觉得丑的女人,她们是无法抗拒的……
拉尔桑:我没有你那么复杂:我一看见埃莱娜 · 梅特尔纳什,就觉得她光彩照人。
兹诺尔科:我们的爱情产生了化学效应:从我开始,所有的男人都以我的眼光来看她。
拉尔桑(疑惑地):我不明白你是怎么诱惑她的。
兹诺尔科:我没有诱惑她,是她诱惑了我。一个男人的堕落,没有一个女人会抗拒。(沉默,陷入回忆,眼神迷离,表情诚恳)在她面前,我缴械投降。我只有5岁、10岁、20岁,我成了各个年龄阶段的我。只有在她身边,我才真正经历了童年、青年,一直到40岁。(继续讲述,极其幸福地讲着自己)我们互不分离地生活了好几个月,我租了一个小公寓,离大学不远。我的自命不凡被认为是幽默,我令她发笑。我相信自己就像她认为的那样,真的变成了一个令人快乐的人。我给她买了很多礼物,我第一次知道该怎么用我的钱。她如此地爱我,以致我也开始爱我自己。
拉尔桑: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兹诺尔科(笑):对一个作家来说,婚姻就像是图书馆里的拖把,没有一点味道。(停了一会儿)相对于长期的无聊,我倒是更喜欢短暂的疯狂。
拉尔桑:不要大而话之。为什么要分手?你讨厌幸福吗?
兹诺尔科:我一心要埃莱娜。当我们发誓要“永远”相爱的时候,我希望这份“永远”真的能永远。我知道最强烈的感情都会相约永恒。但是,一般说来,永恒飞速而过。
拉尔桑:你是害怕热情会减退吗?
兹诺尔科:确实如此。就像许诺要永远保持狂热。为了让爱情更加牢固,我坚持要分开。
拉尔桑:我还是不明白。
兹诺尔科:你不明白?两个人的生活会产生一种无法忍受的压力:紧挨着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待在同一张床上,我们会不断地想到分开。每当我长久地触摸她的时候,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我们扑向对方,为的是止住一种强于自身的饥渴,一种难以遏制的、转为疯狂的饥渴,我们日夜做爱……持续、猛烈地做爱……我们希望能融化到同一具躯体里。每一次分离都像是一次截肢……如果我们互不接触,我会恼怒地吼叫,会去撞墙……她只要离开一天,我就变得虚弱无力……很快,我们不再离开公寓半步,我记得,我们紧紧拥抱着,过了五个月。
正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了爱情中的一切苦涩和悲痛。你是否曾经感觉到潜藏在抚摸中的残酷?我们以为抚摸能让我们更亲密?它是让我们分离。抚摸令人恼火,加剧痛苦;距离在手掌和皮肤之间增大,每一次抚摸都隐藏着痛苦,不再重聚的痛苦;抚摸是一种想要靠近的孤独和一种想要被靠近的孤独之间的隔阂……但是行不通……我们越是冲动,就越是往后退……我们以为是在抚摸一个身体,实际上是在加深一个伤口……
我们紧压着,唇对着唇,齿碰着齿,唾液交融。像是两个救命的人,或者说两个溺水的人,我们气送气、心贴心地呼吸,我尽力把自己推向她,她尽力淹没在我体内,我们想要耗尽、毁坏所有可能把我们分开的东西,想要消失在彼此的身体里,合二为一,最后融合在一起。但无论我们怎么叫喊、怎么折腾都是白费。我还是来访,她还是接待。我还是我,她还是她。于是,尽管对于重聚是那么无能为力,我们还是怀着快乐的希望。我们感觉到那一时刻在到来,难以抵制,但是,此时此刻,我们终于在一起,我们渗入到了彼此中去,可能,最后……
一阵痉挛。又一阵痉挛。然后重新回到孤独……
可怜的、短暂的欢乐又分开了两个身体,让我们分离的欢乐。不再有爱。各自滚到床的一边,回归冷漠、荒凉、寂静和死亡。我们是两个人。永远都是。回忆停留在某一时刻,我觉得从自己身上散发出一种悲伤而醉人的痛苦,就像是一种玉兰香水抹浓了夏夜……快乐只不过是一种在自己的孤独中搁浅的方式。
拉尔桑:我听不懂你所说的这些东西。
兹诺尔科(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你什么也不懂。这已经不是爱情,而是奴役。我不再写作,只想着她,我需要她。
拉尔桑:你牺牲了她?
兹诺尔科:什么?
拉尔桑:你为了你的作品牺牲了埃莱娜 · 梅特尔纳什。这是谋杀。
兹诺尔科:根本没有。我们让我们的爱情变得更纯洁,更本色,更强烈。
拉尔桑:真的吗?对你来说,理想的情人,就是不在身边的人喽?
兹诺尔科(被拉尔桑的挑衅逗乐了):平静点。从不再投到彼此怀中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在另外的层面展开了。在通信中,我们谈文学,谈哲学,谈艺术。她评论我写的每一页文字,而且,她对我毫不宽容;我甚至认为埃莱娜是我曾经碰到的惟一一个真诚的评论者。还有在我感到气馁的时候,在我觉得自己比旋风眼还要空虚的时候,是她给了我信心。
拉尔桑:真实际啊。
兹诺尔科(越来越开心):听着,记者先生,我认为你应该把这些事牢记在心。你要独家新闻,我给你了。你应该高兴才是,不要老是这副样子。(断然地)当性与爱混在一起时,性只是条狗而已。埃莱娜和我,我们应该战胜这些小小的打击。(他思索着,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瞧,我想让你帮我个忙。你拿着这封信,把它交给埃莱娜 · 梅特尔纳什,要求她在你面前看这封信。
拉尔桑:为什么?她不再看你的信了吗?
兹诺尔科:听着,什么也别问,帮我这个忙吧。
拉尔桑拿过信。但是他又开始前面的谈话。
拉尔桑:不,我不明白……强制你分手,迫使你失去……
兹诺尔科(平静地):特里斯唐之剑。
拉尔桑:什么?
兹诺尔科:特里斯唐之剑。你知道特里斯唐和伊瑟①的故事吗?也是这儿的传说……世界上最伟大的情人,在同一张床上结束了他们的人间之行,永远紧挨着躺在了一起。两人中间,是特里斯唐的剑……只有靠这柄把她和特里斯唐分开的剑,伊瑟才能幸福。
拉尔桑:你爱的不是爱情本身,而是爱情的痛苦。
兹诺尔科:蠢话。
拉尔桑:你需要埃莱娜只是为了燃烧,为了毁灭,为了哀悼……为了死亡,而不是为了生存。
兹诺尔科(顺着拉尔桑的话):我对死亡有着极度的渴望。
拉尔桑:说到底,你甚至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兹诺尔科(对拉尔桑的挑衅付之一笑):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拉尔桑:你爱的不是埃莱娜,而是你强烈的痛苦,你古怪的故事,硬生生分离的折磨……你需要的不是埃莱娜的存在,而是她的不在。不是本来的埃莱娜,而是你所想念的埃莱娜。是的,你做得很好,你没有告诉公众你的书来源于你的生活:要不然人们会发现,阿贝尔 · 兹诺尔科,伟大的阿贝尔 · 兹诺尔科,只不过是一个浑身长着疱疹的、天真的未成年人,十五年来一直焦急地等待着邮递员到来!
兹诺尔科被拉尔桑弄得非常狼狈,因为他所说的话,也因为他说话时的口气,但他还是决定付之一笑。
兹诺尔科:冷静一点。你这话毫无道理。
拉尔桑:你永远都不应该离开那个女人。你在远离她的同时也毁了她。
兹诺尔科:你真的陷得太深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很干脆,无论是抚摸还是分手。我什么都没有牺牲,我们讲好的。否则,你说她为什么会同意呢?
拉尔桑:我想跟所有多情的人一样,她对于不幸有一种内心的倾向。(停顿)而且,她爱你。她为了你才同意的,只是为了你。
兹诺尔科:得了!
拉尔桑:你们两个人,她和你,都在为伟大的阿贝尔 · 兹诺尔科着想。
兹诺尔科笑出了声。
兹诺尔科:怎么,她的事显然让你很激动……(高兴)为了替你的同乡辩护,你很容易发火……你很了解埃莱娜 · 梅特尔纳什吗?
拉尔桑:非常了解。(顿了一下)她是我的妻子。
兹诺尔科震惊,呆若木鸡。
兹诺尔科:什么?
拉尔桑:埃莱娜 · 梅特尔纳什已经成了埃莱娜 · 拉尔桑……拉尔桑,你知道的,这一个名字就填补了创造的空白……
兹诺尔科摇摇晃晃地坐下。拉尔桑看着他,感到非常有趣,不怎么吃惊。
拉尔桑:你想喝点什么吗?(他更高声地引用兹诺尔科的话,语气嘲讽)一杯。一小杯。(低声哼唱)没有什么比一小杯冰镇的酒更润喉了。
他往兹诺尔科手里硬塞了一杯酒。
兹诺尔科惊了一下,回过神来。
兹诺尔科:你撒谎!你编造了这个婚姻只是想让我失控!证明给我看,证明你就是她的丈夫……
拉尔桑镇静地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照片。
拉尔桑:你想看看我们的结婚照吗?
看着照片,兹诺尔科一阵恶心。不过首先还是激动。
兹诺尔科:我……我……我们分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难以抑制地)她真漂亮啊……
然后,他故意把激动变成迸发而出的愉快的蔑视。
兹诺尔科:真滑稽……这是你吗,这个,装扮成男傧相的?……看看你的领带,是借的吗?穿上这些东西是得自己花钱,还是别人付你钱?这又是什么,埃莱娜头上的这个飞碟?是顶帽子……不,开玩笑!这些是一场化装舞会、一场你们扮演大傻瓜的圣诞晚会的照片吧?(放心地)你是在开玩笑吧!我不怀疑你认识埃莱娜,但埃莱娜已经独自生活十五年了!十五年来,埃莱娜每天都给我写信,埃莱娜没有结婚。(他把照片还给拉尔桑)太有意思了,来照片这一招。
拉尔桑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
拉尔桑:也许这份结婚证书更能说服你?十二年前,四月七日。
兹诺尔科:十二年……
兹诺尔科看了一眼,又把纸推了回去。他彻底地哑口无言。最后,他嗫嚅着问道:
兹诺尔科:你们有……孩子吗?
他害怕可能听到的回答。拉尔桑看着他,真挚地、痛苦地对他说:
拉尔桑:没有。
兹诺尔科舒了口气,因避免了这么残酷的事而感到如释重负。然后,他突然抓起自己的书,狂怒地翻起来。
拉尔桑:你在干什么?
兹诺尔科:我想知道十二年前的四月七日她给我写了些什么,她在她结婚那天能跟我讲些什么!(他找到了那一页)没有来信。
拉尔桑笑了。兹诺尔科并不放弃。
兹诺尔科:第二天呢?(读)“四月八日。我的爱人,我凝视着黎明,想念着你。我想,也许我们正在一起看着同一轮太阳,在同一片土地上,在同一个时刻,然而我却无法感觉到幸福……”(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幽默)这就是一位年轻新娘歌唱的心声。这对你我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拉尔桑耸了耸肩。兹诺尔科,筋疲力尽,他放下了书。
兹诺尔科:我呢,那一天我在做什么?我怎么会什么都没感觉到呢?可能,我病了……(他回想着)所以你知道整件事情,你到这儿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一切?
拉尔桑:当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见你?
兹诺尔科(惊呆):她怎么从来没有在信里说过?
拉尔桑盯着兹诺尔科,在心里为他们俩提问、作答,仿佛他读了作家的思想,参与到了作家内心的困惑之中。
拉尔桑:你到底知道她什么呢?你仅仅跟她耳鬓厮磨了五个月,然后便打发了她。你从来都没有打算要和她做一对夫妻,你之前就逃跑了!
兹诺尔科(心情糟糕):你就抱怨吧。不然的话,你还得不到我留下来的东西呢。
拉尔桑:爱上一个人,无论谁都可以做到,但爱……
兹诺尔科(恢复了精神):哦,请你……不要把你不稳定的同居关系跟一段十五年的联系相比较;埃莱娜和我,我们一直在想念着对方……我们每天都写信……我们无所不谈……
拉尔桑(讽刺地):无所不谈吗?(兹诺尔科不语,被说倒了)你知道埃莱娜什么呢?在你们的通信中,她只是按照你想要的去做。忠诚,专心,退让,等候,沉迷于你的天才。看看,谎话部长先生,你就只能忍受你自己的一切吗?
兹诺尔科:她应该告诉我……她应该把她跟你结婚告诉我……
拉尔桑:可能她不想伤害你?不想让你知道没有你生活也可以继续。不想告诉你你是可以被替代的。不想伤害你的骄傲,那是你生命百分之九十的组成部分。必须承认:在阿贝尔 · 兹诺尔科之后,还有一种生活。(停了一下。他以某种残酷的口气继续说下去)你们分手之后,她始终寡居都没有让你感到惊讶。你就从没有怀疑过她的独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