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在角筈
作者:[日本]浅田次郎 周 瑛 译
他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刚准备冲过去,尖利的汽车喇叭声惊得他往后一跳,他再次凝神望去。
“爸爸……爸爸……”
头戴巴拿马草帽,开襟衬衫外罩着亚麻西服的父亲站在已放下百叶门窗的商店前,一面四下里张望着,一面向过往的行人询问着什么。
“爸爸!在这儿!我在这儿呢!”
声音淹没在喧嚣中。父亲正在寻找自己呢。
爸爸!当贯井再一次大声呼喊时,父亲的身影消失了。
信号灯变了。贯井奋力扒开人群朝马路对面冲去。路灯已经熄灭的歌舞伎町公共汽车站。刚刚父亲应该是在这附近。
“刚刚这里是不是有一个中年男人?”贯井向坐在护栏上的几个年轻人问道。年轻人歪着鸡冠似的头发,晃动着耳朵上悬垂的耳环,望着贯井笑了。
“我们错过了。那个戴巴拿马草帽穿白西服的人。他好像在找我。你们没看见他吗?”
“你说的那个,我们可没看见。”年轻人爱理不理地答道。
“首先,中年男人在这里可是很少见的。要说流浪汉嘛,那边倒是有很多。不过,穿白西服的可没有。”
年轻人用手指着躺在百叶门窗前的一群流浪汉,笑着说道。而后,他们把目光重新收回到贯井——通常在这个时间里很少见的中年男人——身上,再一次笑了起来。
流浪汉——贯井感觉后背冒起一股凉气。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父亲会不会沦落到那种生活境地。当流浪汉们刚刚开始在西口地铁通道里大规模住下来的时候,他甚至曾拿着父亲的旧照片,在他们当中挨个打听过。
歌舞伎町的流浪汉们在幸福的季节里睡着了。
“你们这里没有一位叫贯井一郎的?中野区出生的,贯井一郎,没有吗?”
真烦人!醉鬼!纸箱中传出斥骂声。
就在刚才,的的确确看见父亲正在寻找自己。不,不对,到底有些奇怪。父亲的穿着和与自己生生离别的时候一模一样。而且,父亲没变老。
到底还是醉眼的错觉吧。贯井回头望着街道。
一棵棵间距很大的银杏行道树。令人意外的是,除了公共汽车站的站名从“角筈”变成了“歌舞伎町”外,这一带的风景一如从前。
那是自己八岁时的事情,算来已经过去将近四十年了。尽管,那一切仍然如同昨天发生的一样,依然历历在目……
2
“恭一,我们去吃寿司吧。”刚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站到角筈站的站亭里,父亲便抬起巴拿马草帽的帽檐仰脸望着天空说。
“哎,爸爸,听说立教的长岛明年要进巨人队①了,是真的吗?”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啊。”
恭一一边被父亲牵着手过马路,一边寻找着和父亲之间的话题。父亲另一只手上提着的旅行手提包,在恭一眼里简直就是一颗炸弹。
过完马路,父亲表情茫然地环顾了一遍四周,然后摘下眼镜,擦了擦汗,似乎对什么事情感到十分踌躇。
恭一开口说话了,说的是他在从中野开过来的公共汽车里一路考虑的台词。
“爸爸,我吧,就算有新妈妈来我们家也没意见。那个大姐姐,不是挺漂亮的吗?比妈妈还年轻漂亮。爸爸,您就让她来我们家吧。”
这些话,都是台词。父亲几次带到家里来过的那个女人,自己从来就没有觉得她漂亮。那个长着狐狸一样的眼睛和歪嘴唇的女人只要和恭一的目光一碰,就无一例外地“嘁”一声撇撇嘴,掉开头去。
这句令人厌恶的台词一说完,恭一立刻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向去世的母亲道歉。
“是吗?可是,她好像并不怎么喜欢你啊。”
“为什么啊?我没做过什么呀。”
“不是,她只是不喜欢孩子。”父亲说着回头朝东口那石材建造的车站望去,“我们去吃寿司吧。饿了吧?”
“我不饿。”恭一觉得吃寿司是仪式的最后一环。吃完寿司,一切就结束了。
“爸爸,那个姐姐,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等您呀?”
刹那间,父亲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张大了,但转瞬便蒙上了一层悲伤的颜色。
“你为什么这么想?”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觉得。”
汗水浸湿了父亲亚麻西服的肩部。
走进车站前的寿司店,父亲说喜欢什么随便吃。
恭一坐到柜台前的高脚凳上,不知该怎样点寿司。见他一声不吭地只管坐着,父亲便替他点了些通常孩子们爱吃的种类。父亲的温柔与平日不同。
恭一想,如果自己哭着求父亲,也许父亲的决心就会动摇。然而,少年也有少年的矜持。但他的心却不听使唤,寿司那令人销魂的美味却令恭一感到无限悲伤。
“恭一啊,无论如何,可要好好学习呀。”喝着啤酒,父亲终于说出了临别嘱咐,“爸爸就没能好好学。从小被送去当学徒,后来又被抓去当了兵,想学也没机会啊。所以呀,到现在也被人当成傻瓜。”
“爸爸才不是傻瓜呢。”
他真正的意思是:爸爸才不是傻到会抛弃孩子的傻瓜呢。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察觉到自己话里的含义。
“爸爸是傻瓜。因为傻,公司才破了产。爸爸呀,本来是不想做什么生意的。爸爸胸无大志,其实适合当个公司职员。”
“那您就当公司职员不就行了吗?”
“公司职员必须大学毕业。星期天休息,星期六上半天班,而且不用为钱发愁。”
收音机里播放着哀伤的日本民歌。父亲并不吃寿司,光是喝啤酒。最后,父亲仿佛痛下决心似的,嘴里吐出了可怕的话:
“恭一,爸爸有点事情要办,你去淀桥的表叔家。从角筈坐公共汽车,两站路。你知道的吧?那是离新宿很近的你表叔家。现在正是放暑假的时候,保夫和久美子都在,你可以在那儿一直玩到爸爸去接你。”
恭一惊呆了,好不容易才把忘了咀嚼的寿司咽了下去。
“您今天会来接我吗?”
父亲的回答显然很勉强。“这个嘛……要看工作情况。要是我没能去接你,你就住那儿好了。”
“不用了。我回家去,我在家等您。爸爸,您一定要回来呀。”
恭一想说“求您了”,却没能说出口。
“不行不行,听话,去表叔家。爸爸先给他们打个电话。”说完,父亲把金额相当巨大的零用钱和都营公共汽车的车票一起塞到恭一手里。
恭一和父亲在角筈的公共汽车站分了手。
“那,我就在这儿等。我会一直等着的。您回这儿来找我吧。”
“怎么跟你说不明白呢?我不是告诉你,今天回得来回不来还不知道吗?”
“可是,我还是要在这儿等。一直等到末班车。所以,爸爸,您可要尽量回来啊。”
或许,父亲听懂了恭一话中的含义。他在夜晚的大街上弯下腰,抱住了恭一的肩膀。
“还是公司职员好。恭一千万要好好学习,将来进大公司工作。”
恭一真想大声叫喊:是不是当上公司职员,就用不着抛弃孩子了?!
父亲走了。
恭一一直在角筈的公共汽车站等待着不可能再回来的父亲。
那是一个潮湿的夜晚。街灯发出的白光雾蒙蒙的,将红色的蓝色的霓虹灯光吸进、吞噬。开始时,恭一眺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后来他在自己的短裤口袋里发现了滑石,便在柏油道上画起了零式战斗机。
车站周围已经出现了零式战斗机和大和战舰的强大战队。然而,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小餐馆的店员出来,斥责恭一在店门口乱涂乱画。恭一老老实实地认了错,于是店员变得温和起来,问恭一在这里做什么。
在等我爸爸。话一出口,恭一感到一阵苦涩,不由地咬紧了嘴唇。他明白,父亲不会再回来了。但是,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就会变成孤儿。他想,自己除了在这里等待,别无他法。
夜深了,餐馆打烊了。店员一边用假嗓子哼着摇摆舞曲,一边开始用长柄刷洗刷被恭一画脏了的柏油路面。店员刚准备放下百叶门窗,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一眼恭一,转身走进店里,旋即拿出来一瓶冰镇汽水递给他。
公共汽车来了又走了,来了又走了。乘客越来越少。每走一辆,恭一心里那份空荡荡的感觉便增加一分。如果来的车里空无一人,恭一的心也就随之变得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