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在角筈
作者:[日本]浅田次郎 周 瑛 译
“我不知道堕胎有那么大的危险。是我毁了久美子。”
对不起。贯井像个少年似的一连说了十次,之后就泣不成声了。
妻子抱住了他战栗的后背,她的手是多么的温柔啊。
“已经过去了,恭一。其实,我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知道恭一为什么变得那么偏执。因为,那可是你第一次对我发火啊。无论在那以前还是以后,那是惟一的一次……对不起,别再哭了,啊?”
那一夜,贯井和妻子像一对小鸟似的相拥着睡着了。
久美子的吻仍然像二十年前两人的初夜一样,生硬而笨拙。
4
像角筈这个地名的消失一样,淀桥、柏木、十二社等新宿一带的老街名,在地图上已经找不到了。
仅仅为了那么一点点方便,自己出生长大的故里名称就被一笔抹消,这简直太没道理了。保夫一边斟酒一边说道。
“话又说回来,恭一。想想看,我们这里净是些把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毫不眷恋地卖掉,然后就远走高飞的家伙。所以,也没法理直气壮地对政府的做法说三道四,你说是吧?”
保夫的话听起来有些不服气的意味。
在地价涨到最高峰的时候,与新宿新都心毗邻的那一带每坪价钱曾达到一亿日元,难怪很多居民都在那时卖掉了祖传的土地。
而保夫,不仅在卖地的价钱上吃了大亏,还不得不支付巨额的固定资产税和遗产继承税。所以他的不服气也就不难理解了。
贯井夫妇二人一致决定,在日本的最后一天,要在淀桥的娘家度过。
久美子和嫂子带着孩子们买东西去了。和保夫有多少年没有这样面对面地坐下来喝酒了?
“久美子这家伙,到底也没能给你生个孩子,真是对不住你啊。可能血缘关系太近,终究还是不好。”
“没那回事。只是因为我太忙了。”
昨晚,和妻子一边躺着一边商量说,等在里约热内卢安定下来,可以领养一个日裔孩子。
贯井将目光转向了飘着毛毛细雨的下午的庭院。尽管旧朽的板壁外,混凝土的高楼已经将这宅院团团包围了,可它的样子和氛围却奇迹般地没有丝毫变化。
“说起来,长岛都已经六十了,真让人不敢相信啊。”
“是啊,真不敢相信啊。这么说,我们也老了。同样穿3号球衣,感慨也就格外深些。”
白天里的对酌令保夫心情愉快,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
还是小学生的时候,身为三垒4号击球手的保夫,把他那荣耀的后背号码让给了坐板凳的恭一。而且,他不容许任何人对此说三道四。
“听说,小学要解散了。”
“是吗?”
“真可惜啊。那可是我们三人上过的学校。”
“我是二年级下学期转学来的。”
“恭一从那时候起就一直是第一,是吧?大家都很惊讶,血脉相通的表兄弟,怎么会这么不一样呢?”
“让你感到压力了?”
“那倒没有。因为我觉得我们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同年级的保夫中学毕业后就进了工业职业高中,然后继承了家业,而恭一进了都立高中。直到恭一考上东大搬进位于驹场的学生宿舍为止,算起来二人在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在双层床上一起睡了十年。
贯井把目光转向了印满脏手印的隔扇。四个半榻榻米的房间再往里,是以前久美子住的三个榻榻米的房间。还有就是这间六个榻榻米大的起居室了。想来,这样狭小的家,即使是当时那种贫穷的年代,收留自己也是需要相当大的决心的。
比方说,按常理想象,当时三十多岁的表叔和表婶,从那以后也许就再也没有享受过夫妻间的乐趣了吧。
贯井打开玻璃门,朝作坊望去。曾经堆满木屑的作坊如今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有崭新的带提手的木桶整整齐齐地堆放在那里。
“那些都是超市的退货。没办法,本来想放在店头卖,可杉木提桶什么的,谁买呀,是吧?”保夫的自嘲中透出些凄凉。
好像终于抓住了说出来的机会似的,保夫立即接着说道:
“那什么,恭一,直到今天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你听了,可别生气啊。”
“怎么啦?什么事啊?那么严肃。”
保夫放下酒杯,一本正经地挺直了后背。
“我打算,把房子卖了。”
保夫将他那骨节突出的十指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以祈求原谅的姿势继续道:“税金还没交上,生意又弄成这样。早知道这样,当初抓住好机会卖了就好了。到如今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想,与其被人逼着拍卖,还不如现在便宜些卖了算了。”
“你如果缺钱,我手里还有些。我把公寓卖了。”
“不、不。”保夫摆摆手,“你的心意我领啦,可这也不是个解决的办法。就算眼前对付过去了,将来又怎么办呢?如果把房子卖了,把该交的钱都交了,剩下的钱还能在郊外买套公寓什么的。再说,银行也劝我这么做。”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有家原材料店同意用我。这么大岁数了才开始领工资,还真有些不安。”
“久美子知道吗?”
保夫踌躇了片刻,给贯井重新斟满酒。
“我没跟她说。她已经是嫁出去的人啦,这事跟她没关系了,是吧?”
反驳的话到了嘴边,恭一又把它吞了回去。保夫的话虽说得生硬,倒也在理。
“只是,我必须得到恭一的谅解。我,是不是太不孝了?”
要说不孝,自己也一样。一直忙于工作,对表叔和表婶没有尽过半点孝心。而且……还让久美子陷入了不幸。
“恭一的事情,我从久美子那儿听说了。我想你一定很难,所以这事就没能对你说。对不住,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自作主张。”
被高楼的外墙团团围住的起居室里没有一丝光线。庭院里,从孩提时代起就悬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发出哀伤的鸣响。
贯井想,保夫也许会在郊外的公寓门口,也挂上写着“贯井恭一”字样的旧名牌吧。
想象着那种情景,贯井感觉心口一阵绞痛,不觉低下了头。不得不说的话有很多,但脱口而出的却只有一句:
“保夫,我……我让久美子陷入了不幸。”
自己从没有在外面逢场作戏过。虽然也在交际场合喝喝酒,但二十年来,除了妻子以外自己从没碰过别的女人。但即便如此,自己还是让久美子变成了一个不幸的女人。恭一从心底里感到悔恨。
“你在说什么呢?”保夫大惑不解地问,“调到海外工作,对商社职员的妻子来说,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不是那样!恭一在心里喊道。
那个夜晚,站在路上迎接自己的家里每个人的身影都一一重现在眼前。
表婶温暖的掌心。跑过来抱住自己的年幼的久美子。坐在长板凳上朝自己微笑的寡言少语的表叔。挥动双臂迎接自己的保夫。
这个家庭作出了一个善良的决断。如同怀抱着一个一样,怀抱着钢球一般沉重的不幸来到这个家庭的远亲少年。这家人决定,用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作为赌注,来治愈恭一内心的伤痛。
表叔或许察觉出,即使东大毕业后进了商社工作,恭一的伤痛仍然没能愈合。所以,他把继续治愈这伤痛的永久使命交给了久美子。
可我,却竟让久美子陷入了不幸,恭一想。
“久美子很幸福,恭一。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不是那样,保夫。我因为那个晚上自己受到的伤害,让久美子陷入了不幸。我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力。而且最终,还落到了这样一个地步。
总有一天,我要向保夫毫无保留地忏悔这个罪过,恭一在心里对自己说。
正要出门的时候,来了一通意想不到的电话。
小田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恭一首先提出了这个疑问。小田回答说,因为公寓的电话打不通,所以查了很久以前的职员通讯录,才找到这个电话的。
能想到那种办法,想必是在问遍了东京都内以及湾岸地区的所有酒店而毫无所获之后。大概是在公司里奔走询问自己可能的最后栖身之地却不得而知,临到末了才想到自己表叔家的吧。能找到这里,真是难为小田了。
小田装作从一开始便知道贯井的所在的样子,用平静的口气说:“唉呀,总算赶上了,太好啦!几点的飞机?是十九点的巴西航空,还是二十二点的日本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