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在角筈
作者:[日本]浅田次郎 周 瑛 译
“请让我去送您吧。就我一个人去。”
“够了!项目的洗罪祭礼已经结束了。你太婆婆妈妈了。你们这些家伙也赶快给我超脱出来!就这样啦。”
刚要放下听筒,便听见小田大声地喊道:“今天出了内部公告。九月份的人事调动。我被任命接替您的职位。”
“接替我的职位?那可要祝贺你啦。第一营业部长可是个红角儿啊,加油吧!太好了,小田。这样,我也就安心了。”
突然,小田低低的、拼命压抑着的呻吟般的声音传到了贯井的耳膜:“怎么可以这样呢?难道说只要把您赶走,就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喂!喂!你旁边没人吧?”
“有又怎么样?我不在乎。我说贯井,您说点什么好不好?不能这样啊。听说冈田当了策划室室长,富山当了秘书科科长。怎么能让您一个人降职,而项目组的其他人却都荣升呢?大家都在这儿,都在哭呢。我把电话给他们。”
“行了,别这样。那是因为我的部下都很优秀,所以才会荣升。”
“不是那样。完全不是。您应该明白的。我们大家……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们大家,都是您培养起来的。从刚进公司起,到升上科长的职位,不都是您一路提拔的吗?”
“你说的不对,小田。你们都很优秀。我很幸运有你们这样优秀的部下。”
听筒中传来了过去的部下们愤愤不平的声音。看情形,他们是在通过电话免提功能一起听电话。
“我们决定了,要打一场反击战。大家刚刚商量过了。我们一定要让您重新回到总公司来——就算大家都被赶走也在所不惜。”
“别再说傻话了!”贯井一声怒吼。电话的那端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那种事情,应该是十年后你当上公司董事再考虑的事情。听好了,这是我给你们的最后的命令。别再想那些无谓的事情了。小田、富山、冈田,你们都得给我当上董事。如果董事会决定让我回总公司,我就回来。如果不是经过大家表决通过的公司决议,我是不会服从的。”
小田压抑着声音,抽泣起来。
十年——就算他们果真完成了这个命令,从里约热内卢回来的那一天,自己作为商社职员的寿命也走到尽头了。
“对不起您了。我们会加油的。”
小田话音刚落,周围的同伴们也纷纷表示了同样的意思。
“送行,就免了。别打扰我们夫妇度蜜月。”说完这句话,贯井放下了听筒。
5
里约热内卢。地球的另一端。离日本最远的地方。
从成田经由洛杉矶到圣保罗,飞行时间为二十一小时。
贯井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中跑遍了整个世界,却唯独没有去过这个分行。
前任者是个比自己早进公司十几年的前辈,老头子如同一件被遗忘的物品,长期被放置在那里。贯井在人事部通知老头之前先给他打了个电话,刚一说自己是他的后任,老头就立即说: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了。
老头说,交接工作完成后,自己正好到了退休的年龄。现在再回日本去也没什么可做了。所以,老头申请了巴西的永久居留权,打算在日裔巴西人经营的咖啡种植园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贯井觉得,那种人生也不错。
许是心头沉甸甸的失意在作祟吧?出租车窗外渐渐向后退去的故乡的风景,在贯井眼里仿佛黑白画面的老电影。他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无论是愤怒、希望还是叹息。
和保夫日间对饮的啤酒,酒劲格外地大。手脚异样地暖和、轻快。半睡半醒间,恭一恍恍惚惚地眺望着渐渐远去的新宿街道。
由于是傍晚的高峰时间,从新都心往上走的高速路出入口被关闭了。离晚上十点的航班时间上还有些富余,于是恭一指示出租车司机,先回到靖国大道,然后从新都心的入口上高速。
“久美子,我能问个有点奇怪的问题吗?”
“问吧。不过,别让我太吃惊啊。”妻子满脸依依不舍的表情注视着故乡的风景,一边回答道。
“我爸,你还记得吗?”
“住在中野的表叔?隐隐约约有些印象。是不是戴着眼镜?记得他总是打着领带,穿着西服。还有,他身上散发着发蜡的气味。”
“他应该算是穿着很讲究的吧。他的确总是那副打扮。而且从来都戴着帽子。”
总公司大楼的上半部分隐没在雨云里。
“这里附近,从前是净水场,对吧?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去抓过鱼。”
“保安追上来,把久美子给抓住了。”
“哥哥跑了,可你却返回来了。我呀,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有点喜欢上你的。”
“我可不是为了救久美子才回去的。”
“啊?是吗?真让我失望。”
“我是因为不想当胆小鬼。我一直都是那么想的。”
本来是对自己的人生感到骄傲,但面对妻子,这样的话却说不出口。
新宿,绵绵细雨下个不停。车到了可以望见黄昏的歌舞伎町的大高架桥附近,妻子好像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似的问道:“恭一,你还在想昨天的事吧?”
恭一没有回答,默默地凝视着来来往往的雨伞汇成的波浪。
“那是错觉。你要是总想着那种事情,脑子会出问题的。电视上说,老年痴呆症是从四十岁开始的。”
应该是错觉。恭一既不相信幻象也不相信幽灵和时空逆转。他愿意相信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坐上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去表叔家后,父亲和女人分了手,回到了角筈。之后,父亲在深夜的街道上四处奔走,向过路人、流浪汉、正在关闭店门的店员等一一询问:您有没有在这附近看见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
就算父亲最后找得腻烦了,重又回到了女人那里,那也没关系。就算父亲没有改变过抛弃孩子的打算,那也没关系。恭一只想相信一点:为了明明白白地与自己告别,父亲曾回来找过自己。
父亲一定有他的苦衷。自己不也为了一己之虑扼杀了自己的孩子吗?所以,自己没有资格责怪父亲。然而,作为一个男子汉,即便要抛弃孩子,至少也应该做得堂堂正正、明明白白。
出租车驶过霓虹灯初上的歌舞伎町大道。恭一紧盯着公共汽车站里拥挤的人群,寻找着父亲的身影。
无论如何也想见父亲一面。为了茫然未知的流放地的生活,以及毫无过错却不得不跟着自己一起流放的妻子,必须让一切恢复正常。
终于,出租车将角筈杂沓的人群抛在了后面。
正当恭一准备靠在椅背上放松一下精神的时候,他恍惚觉得自己在花园神社昏暗的参拜路深处,看见了白色夏装西服的身影。
“对不起,能不能稍微停一下?”
出租车在信号灯前猛地停住了。
“怎么啦?”
“啊,也没什么大事。我想去买点花园神社的纸钱带走。我马上就回来。等我一下。”
也许又是错觉。道路的远方雨雾蒙蒙。
花园神社的参拜路被两旁银杏树和樱花树的浓荫遮蔽着。在通过参拜路入口处的华表之前,恭一正了正领带,扣好了西服上衣的纽扣。
“爸爸?……”
在隧道一般昏暗的石板路上,在路灯灯光所形成的圆形光圈中,父亲身影有些模糊地站在那里。白色的巴拿马草帽,麻质的夏装西服。和分手那天一模一样。
“哎呀,是恭一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原来你在这里。”
父亲的眼镜片里映照出靖国大道的灯火。
“您为了我回来过,是吧?”
父亲踌躇着,没有回答。他缓缓地朝恭一走来。恭一闻见了熟悉的发蜡的气味。
该跟父亲说些什么好呢?
“爸爸,……长岛结果真的进了巨人队。”
“哦,是吗?唉,我也没能陪你一起练习接投球。”
“没关系。我每天都和保夫一起练。叔叔还给我买了制服。我的后背号码是3号呢。”
听着恭一的话,父亲低下了头。沉默片刻后,父亲向上推了推眼镜框,好像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开口道:“我有话要对你说。你愿意听吗?”
“嗯,您说吧。我绝对不哭,也不生气。您就把您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吧。”
父亲走上前来,两人间的距离已伸手可及。父亲点了点头。两人的个头正好一般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