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在角筈
作者:[日本]浅田次郎 周 瑛 译
“末班车啦!……小朋友,这可是最后一班车了。不上来吗?”车长拉开折叠车门,探出身子来问道。上车前,恭一再一次回过头朝角筈的街头望去。
在大部分店铺灯光已经熄灭的柏油道上,野猫成群结队。
淀桥的亲戚家是做洗澡桶的手艺人。
到淀桥车站来接恭一的是表婶,她说接到恭一父亲的电话后就来了,一直等了两个小时。
“对不起,婶婶。”
“这不是你的错。”
之后,表婶便沉默着,一言不发。
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恭一大体上是明白的。只是,他不愿让人察觉自己知道,于是装出一副天真无知的孩子样。
“婶婶,听说立教的长岛明年要进巨人队了,是真的吗?”
“这个嘛,婶婶可不知道。回家去问问叔叔看。”
表婶的手令恭一想起了母亲身体的温暖。
走过成子坂,便看见表叔正坐在作坊前的长板凳上喝啤酒,一对表兄妹保夫和久美子蹲在地上看着纸捻烟花。
“啊!恭一来了!”穿着睡衣的久美子跑了过来,脚上的木屐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恭一,听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家的孩子啦。”
“别说傻话!”表婶严厉地呵斥道。
“本来就是嘛!爸爸说的。爸爸说,恭一的妈妈死了,爸爸也走了,所以恭一就来我们家给久美子当哥哥了。”
被身子小小的久美子拦腰抱住时,恭一用胳臂遮住眼睛,第一次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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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有那样的事情?是你喝多了而已。当然了,那个……也是可以理解的。”
两人并肩坐在空荡荡的起居室窗边,久美子笑着说。妻子很少陪自己一起喝啤酒。虽说毕竟到了那个岁数,久美子的确也老了,但生在新宿长在新宿的她,与窗外满眼的摩天大楼仍是十分相配。
“是吗?可我明明觉得看得很清楚呀。”
“你想想看,现如今,哪里还有人戴巴拿马草帽穿亚麻西服的?”
“所以不就更奇怪了吗?说明不是我看错了,对吧?不管那是不是我爸,总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那样穿着的男人在马路对面徘徊。”
“错觉,那是错觉……真让人心里说不出的伤感。好了,当家的,我们今天怎么睡呀?”
贯井回头一看,门敞开着的卧室里连床都没了。
“真对不起。他们说,想等我们一搬走就马上搬进来,所以今天我把床也扔掉了。因为收大型废品的只有今天来。”
现如今这个世道,二手公寓能以买入价卖出,可说是十分幸运。妻子一定对买主赔着万分的小心。
“真是太可惜了。要是让他们接着用就好了。”
“我说,恭一呀……”久美子叫着丈夫的名字。
“你站在对方的角度想想看,其他的家具还好说,至于床嘛……”
“唔,你说得也是。”
那是他们新婚时按月付款买的双人床。觉得可惜,是因为仿佛二十年的回忆也随之被丢弃了。
如同亲兄妹一样一起长大的二人之间不可能产生恋情。然而,久美子从短期大学毕业时,表叔半开玩笑说的话,竟在旁人的撮合中,于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现实。
在扔掉的那张床上,二人笨拙地探索爱情的所在,并花费了漫长的岁月,令其孕育生长。
“他们还说,要把那儿当孩子的房间。”
每当从妻子嘴里说出“孩子”这个词,贯井便会心里一沉。没让妻子成为母亲,这是自己对妻子犯下的惟一罪过。
“被子到哪儿去了?”贯井岔开了话题。
“被子嘛……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
“好,好,我不生气。”
“哥哥今天过来取电视机和客厅组合家具。我糊里糊涂把被子也一起给装到了车上。车开走了,我才想起来,坏了!我可真够笨的。”
二人肩膀挨着肩膀,一起笑了。
“久美子糊涂,保夫也差不多。还跟从前一样。”
“当然差不多啦,我们是兄妹嘛。”话一出口,久美子就似乎要把话收回去,张口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她双手抱住膝盖,低下了头。
“对不起啊,恭一。”
“什么?什么对不起啊?”
“我话多,总说些不该说的话。一些伤害你的话。虽然我很注意。”
从孩提时代起,贯井就感觉出久美子对自己细致入微的体贴。想到即使到了异国他乡,妻子或许仍然会在字斟句酌中年华老去,贯井心中便隐隐作痛。
“叔叔为什么没有给我办理正式领养手续呢?”
“那是因为……他相信恭一的爸爸一定会回来吧。”
“可他不是没回来吗?”
发泄似的扔出这句话后,贯井随即感觉胸口堵上了一块硬硬的东西。对父亲的做法,他只哭过一次,就是在被抛弃掉的那天晚上。贯井禁不住用手指按了按眼角,感到自己真的老了。
久美子抱住了贯井的肩膀。
“看看,看看,怎么变得神经质起来了。你要是当了我哥哥,我俩可就成不了夫妻啦。”
“我,那时候真想管叔叔叫‘爸爸’,管婶婶叫‘妈妈’。每当听见保夫和久美子那么叫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恭一在我们家可不是一个多余的人啊。爸爸和妈妈不是一直到死都为你感到自豪吗?你可是我们全家的骄傲啊。”
东大发榜的时候,全家出动到本乡去看榜。而其他考生,没有一个人受到这样的待遇。看着全家人喜极而泣的样子,贯井心想,我到底是个寄人篱下的外人啊。
“哎,恭一,虽说都老夫老妻了才说这个有点那什么,可你能不能叫我小美?从今往后就叫我小美吧。”
“那多难为情呀。”
“反正我们要去的地方谁也不认识我俩,就这么叫吧。好吗?说定了啊。”
对久美子的这一片柔情,自己究竟都回报了些什么?贯井在心里问自己。
久美子的善良来自父母的遗传。
上中学的时候,由于讨厌花名册“住址”一栏里写着“堀内家转交”的字样,贯井曾请求表叔干脆把自己的姓改了。尽管没有明确要求表叔正式把自己收为养子,但其实意思是一样的。
“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啊。”
“你猜,当时叔叔怎么说?”
“嗯……是不是说,混蛋,那么麻烦的事,谁有工夫办去呀。”
“不对不对。叔叔当时在作坊里一边往洗澡桶上刻美人蕉,一边用小木块给我做了一块名牌。他用万能笔在木牌上歪歪扭扭地写了‘贯井恭一’,然后对我说:怎么样,这回就不用有劳那位‘转交先生’了吧?”
“噢,原来是这样。那块名牌,现在还挂着呢。不知道哥哥注意到没有。”
“怎么会注意不到呢?他是有意不摘下来的。保夫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可是……”久美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将头发解开披散下来,把头靠在丈夫肩上。她静静的呼吸和窗外满目摩天大楼闪烁红光有着同样的节奏。
“要是那样的话,爸爸为什么不给你办领养手续呢?你的话实际上等于告诉了爸爸希望他领养你,不是吗?”
“不是说了吗?我爸……”
“我爸”这个词一出口,贯井再一次感觉胸口发堵。
“叔叔相信我爸他一定会回来。只可能是这个原因。”
“也许是因为他想让你和我在一起啊。”
“啊,是啊。这也很有可能。”
“爸爸一定是不想失去恭一。你想啊,你和我结了婚,你就是他女婿了。这不是个绝妙的主意吗?然后,爸爸还……”
说到这里,久美子突然止住了话头。但她下面想说的话是什么,贯井心里一清二楚。
“对不起。”久美子说。
“没什么。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必须向久美子道歉,贯井对自己说。他觉得,如果现在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说了。
然后,爸爸还想抱我和恭一的孩子呢。
妻子一定想这么说。
伴随着道歉的话语,贯井声音哽咽着哭了出来。
“我……真不知我那时候是怎么啦。什么还年轻呀,什么工作要调动呀,那些都不过是牵强附会的理由。”
“没关系的,恭一。别说了。”
“其实,我是害怕成为父亲。真正的理由只有这一个。眼看着久美子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我的恐惧也与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