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在角筈

作者:[日本]浅田次郎 周 瑛 译




  “爸爸现在的情况很糟糕。”
  “嗯,我知道。”
  “妈妈死了,公司也垮了,我在东京已经呆不下去了。我必须到很远的地方去,可你又太小,没办法带着你一起去。再说……那个姐姐说不愿和你一起生活。”
  父亲把孩子和女人放在天平的两端做了比较?不,不会是那样。父亲是为了孩子的幸福,才选择了那种方法,一定是这样。尽管父亲的表情充满了苦涩,他的目光却非常温柔。
  父亲决然地说:“恭一,对不起!爸爸决定抛弃你。”
  恭一一直以来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他用西服袖口擦着眼角,哭了起来。
  父亲把手放到了恭一的肩头上。恭一一面出声地哭泣着,一面有生以来第一次发了牢骚。
  “爸爸,我已经当上了公司职员。我一直按照爸爸嘱咐的那样,刻苦学习,考上大学,当上了爸爸期望的公司职员。”
  父亲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恭一全身的装扮。
  “是吗?真是不错。了不起!”
  “我没有输给过任何人。小学、初中、高中,我一直都是第一,没有输给过任何人。进了公司以后,也一直是第一。”
  “你努力了,恭一。”
  “嗯,我确实努力了。说句实话,我是爸爸的儿子,所以脑子不算太好使。”
  “喂!喂!你这么说可有点太过分了啊。”
  “而且,胆子小,身体也不是很强壮。为了弥补这些,我加倍地付出了努力。您想想看,我是个孤儿,所以不能输给任何人,不是吗?如果输给了别人,人家就会说因为我是孤儿,因为我被爸爸抛弃了。那样就等于给爸爸和妈妈制造罪过,所以我绝不能输。即使当了第二名,肯定还是会被第一名的家伙那样说,所以,我不能输给任何人。”
  父亲一边听着,一边用手捂住嘴,仿佛要压制住奔涌而出的感情。他扬起巴拿马草帽的帽檐,仰视着街灯。
  其实,还有更加痛苦的事情。自己虽然当上了一名体面的公司职员,却没能成为一名父亲。恭一咬住嘴唇,把这到了嘴边的话忍了回去。他不想让父亲痛苦。
  在脑子里某个清醒的角落,恭一告诉自己,这大概是父亲的亡灵吧。果真如此,那就是说,父亲已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与父亲重逢的喜悦,转瞬变成了深深的悲伤。
  “爸爸。”
  “什么?”
  “爸爸……您已经死了吗?”
  父亲没有回答,却把脸藏到了巴拿马草帽的帽檐下。父亲的嘴唇战栗着。
  “您告诉我,您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对于死者而言,或许,这是一个最令人痛苦的提问。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发出痛苦的叹息。
  “我是在九州死的。和你分别后没多久。酒和毒品让我的肝脏变得硬邦邦的。”
  “那,您是因为这样才没能来接我的,是吧?”
  父亲点点头,眼泪从他瘦削的下巴上滴落下来。
  “我从医院给你打过电话。死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想见你一面。”
  “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呀?”
  “一定是叔叔没有告诉你吧。他训斥我说,不能让我见你。不过,我当时拜托他的事,他应该是帮我办到了。”
  “您拜托他的事?什么事啊?”
  风压弯树枝,吹了过去。大颗大颗的雨滴滴落到巴拿马草帽上,发出“劈啪劈啪”的声音。父亲静静地抬起头。
  “我拜托他说,我一定会去接你的,所以不要让你改姓。因为我觉得改姓是件可怜的事情。”
  “您也太自以为是了。我想当叔叔家的孩子。”
  “我那时候已经知道不可能去接你了。自己的身体嘛。可是啊,爸爸不愿意让你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因为一直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过来的。”
  母亲死后,两个人孤寂生活的记忆在恭一心里重新被唤醒了。两年间,父亲又当爹又当娘。
  “对不起,爸爸。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爸爸是太累了。我说的对吧?公司也垮了,您每天又要做饭又要洗衣服,您一定累得不行了。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
  “那也不能成为抛弃孩子的理由啊。爸爸没出息。爸爸是胆小鬼。而且,爸爸还把自己的身体给弄垮了,没办法去接你。所以,我还求了叔叔一件事。”
  “什么事?”
  说到这里,父亲一边流着泪,一边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这件事,你知道的吧?”
  “……不知道。您求了叔叔什么事呀?”
  “我说,万一我不能去接恭一了,请不要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因为你是个怕孤单的孩子。我说,如果可能,请把久美子嫁给他,让他能一直跟你们保持亲戚关系。他那样做了,是吧?”
  恭一目光直直地注视着父亲,点了点头。父亲是在为自己安置妥当了只有父母才能预见的未来以后才离开人世的。
  “你和久美子过得好吗?”
  恐怕,能够保证自己人品不变质的女人,能够让自己幸福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久美子一个人吧?
  父亲微笑着,身影渐渐模糊,渐渐远去。恭一毕恭毕敬地深深低下了头。
  “谢谢,爸爸!谢谢您了!”
  只听见父亲回答的声音:
  “对不住,让你受苦了。对不住啊,恭一……”
  抬起头来,眼前只有在雨中显得凄凉哀伤的黑压压的树丛。
  妻子从背后撑过来一把伞。
  “咦?纸钱呢?”
  “纸钱……噢,神社事务所已经关门了。走吧。”
  “真是个怪人。竟然在这样的地方参拜。”
  走过参拜路入口处的华表下时,恭一再一次回头向石板路望去。
  “小美……”
  “嗯?……哎!你怎么突然改口了。你刚刚叫我什么?”
  “小美。不好吗?”
  “嗯,可以啊。可以是可以,可不知怎么的,那种叫法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角筈笼罩在雨雾朦胧中。父亲再也不会出现在那个街角了吧。
  在伞下,恭一抱住妻子的肩膀,心想:到了成田,起飞之前去吃顿寿司吧。
  对故乡再也没有任何的留恋了。
  (责任编辑 沈维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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