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酷夏血影
作者:聂鑫森
田中是在古城沦陷后的第三天来到这里的,他受日军64师团司令部的派遣,前来监制皇军所需要的某些药品。他为接受这样一个使命而庆幸不已,他对中国的中医、中药有着一种类乎崇拜的心理,浓烈的药香远比战场上的硝烟味来得醇和。
“张小宇先生在吗?”他问。一口很流利的中国话。
伙计们发出放肆的笑声,没有一个人走出柜来迎接他,也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他觉得有些尴尬,下意识地打量一下裹在身上的军装,军装有些大,以致单薄的身子好像消失了,空空荡荡。他其实很不耐烦穿军装。他喜欢穿白大褂,因为他是一个医生。他的父母亲也是医生,在沈阳开着一爿诊所,他是在中国出生和长大的。虽说在中学毕业后到日本上过几年医校,但回到沈阳后,父亲却让他拜了一个中国的老中医为师。
可惜从师不到一年,他便被应召入伍,由北而南,吸着呛人的硝烟战尘,走进了这座江南的古城,走进了天福堂。
枪炮声在此一刻寂寂于无,战争似乎离他远去。一阵一阵的药香使他陶醉,他渴望尽快见到上司所称道的曾在日本留过学的张小宇先生,以便能在天福堂安居下来。
哑巴龚四从内厅急急忙忙地走了出来。
龚四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长得非常粗壮,厚实的胸脯把洁白的短袖布褂鼓得满满的,留着平头,浓眉,三角眼,眼光冷如冰霜,透出一种洞察世事的精明。他虽哑,却不聋,可惜的是大字不识几个。他走到田中跟前,口里哇啦哇啦地说着,不停地变换手势。田中依稀明白是请他到后厅去,张小宇先生在等着他。田中重复这些意思时,龚四不断地点头,然后领着田中朝后厅走去。
二十岁的紫萤已出落得十分俏丽,午觉后她身着洁白的短袖丝绸旗袍,站在炽烈的阳光下,四周簇拥着一片冰雪似的罂粟花,把她烘托得更加冷峻袭人。她的影子淡淡地横曳在地上,轻盈得只要有一丝风就会飘拂不已。天空非常的辽阔和深远,但她依旧感到一种沉重的压抑。她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她自临世起就确认她永远没有父亲,张小宇的冷漠与鄙夷,使她从不愿叫他一声“爹”。在勉强念完高中后她再不愿读书,读书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于是,在1944年的夏天,人们常常看见她忧郁地站在烈日下的后花园,纹丝不动,仿佛是一柱冰雪。杂役龚四在忙忙碌碌的闲空里,常为这种景象所震撼,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触摸紫萤的背影,同时产生许多不着边际的幻想,喉咙呼呼噜噜地乱响,那是一些不为人知的最亲切的话语。
紫萤站立了很久,下意识地回转身,于是哑巴龚四和穿军装的田中出现在她的视域里。就在这一刻,紫萤的那一身洁白,以及阳光无法化解的满脸忧郁,令田中怦然心动。
他顿住脚步,问:“她是张小姐?”
龚四极兴奋地点头。而一向高傲的紫萤,居然没有避开田中的目光,紫萤觉得这个渐行渐近的年轻男子,极似她意念中的一个熟人,那种自然流露的忧心忡忡,令她着迷。她灿烂地笑了,笑得非常妖媚。
这个彼此相视的短暂一瞬,胜过许多岁月的交往。这短暂的一瞬,也被站在会客厅门口,准备迎接田中的张小宇,机警地摄入心中,也许是从这一瞬开始,他的一个阴谋开始不动声色地实施了。
田中走到紫萤身边,彬彬有礼地深鞠一躬。
紫萤说:“我不喜欢你这身军装,让人想到战争和杀戮。”
“我住下来之后,就不穿它了。不过,杀戮是随处都有的,只是有的不动声色。”田中说。
紫萤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她很欣赏他的回答,使她无端地产生某种先验中的快意。“龚四,带他去见老爷吧。”
龚四哇哇地雀跃,领着田中朝对面的会客厅走去。
在会客厅门口,张小宇用流利的日语表示他的心情:“早接到龟田司令的通知,欢迎田中先生的到来,住处早已安排好了,有什么需要只管让龚四去办。”
田中虔诚地用中文表示内心的感激。
然后,他们在会客厅的八仙桌边坐下,龚四殷勤地给田中斟上一杯中药凉茶。田中啜了一口,周身生发凉意。
“等一会儿,让龚四带你到工房去看看,我已经交代了配药师金力接待你。”
“谢谢。”停了一阵,田中说,“张小姐很喜欢罂粟花?”
张小宇笑了笑:“以后你们可以成为朋友,你们都很年轻呀。希望你不要见外,这里就是你的家。”
“谢谢张先生。”
张小宇仍然有声有色地说着日语,他说他很喜欢东京和上野的樱花,那是一种轰轰烈烈的生和慷慷慨慨的死。他说他至今怀念东京医学院的老师和同学,他非常后悔那一年的归来。张小宇说得很动情,他确实为1926年的归来而后悔不已。假若他不说归来,他父亲是不会死的,那么白苇也可以活得无拘无束,是他的一纸归国电文打破了天福堂的平静,并使他和紫萤成为敌对的两极。
寒暄终于结束,田中的应答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伸延向花丛中的紫萤。张小宇叫龚四领着田中去工房看看,让他和金力认识认识。
田中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再一次向张小宇表示感激,然后随着龚四,沿着后花园的小径,走向那一扇通向工房的小门。
紫萤依旧伫立在那里,那个洁白的背影再一次印入田中的脑海,此后的日子里再没有半刻的淡释。
小门边,金力冷冷地站在那里。
白苇冷笑着对公爹说:“我要生下来,这是你们张家的骨血。”
张小宇走进这座竹篱小院,是他1926年从日本归来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小院非常清幽,两三株梧桐树伸展着碧沉沉的浓阴,蝉声此起彼伏;篱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荷池,几箭红荷含苞欲放,卓然而立的风姿十分动人。一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天福堂的后花园很小,园子里的景致酷似眼前,母亲带着他在树阴中散步。可惜母亲在他十二岁那年病逝,父亲张大宇没有再娶,他常在秋雨潇潇的黄昏,持一本医书坐在窗前听雨打桐叶的声音,独自长叹:“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那个清癯的背影和寂寞难耐的声音,使张小宇对父亲充满了感激之情。和父亲同龄的有身份的人,不但有妻室还有侧室,而父亲却甘愿独守着他。因此,当父亲给他择定白苇做妻子时,他虽不满却依旧顺从,只是在百般无奈之际,以留学为名逃离了这个家庭。
这里离天福堂已经很远,它坐落在临近一个县的乡下。张小宇很惊异于这个小院子与他儿时印象的重合。
几日前的深夜,张小宇无法入眠,在昏暗的灯光下翻阅父亲留下的沾满灰尘的账簿。无意中翻开其中的一页,一行楷书小字,写着父亲在外县的乡下购买一处房产的款项,数字后面有一个打着圆圈的“吴”字,并标着这处房产的位置。他立即想起了白苇的奶妈,一个四十多岁的蓄着粑粑头的女人,当年和出嫁的白苇一起来到天福堂。他回来后竟忘记曾有过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因为她已不在白苇的身边。
第二天的夜晚,白苇在喝着莲子羹,瓷匙不时地碰响小巧晶莹的玉碗,声音颤颤,使得夜色轻轻晃动。
“哦,白苇,我怎么没看见吴妈?”张小宇温和地问道。
“早回老家了。”白苇低下头,喃喃地说。
他“嗯”了一声。他决定去寻觅那个秘密的院落,去寻找他渴望得到的答案。
张小宇很快就找到了这个院子,当他走进堂屋时,吴妈正坐在一把小木椅上,定定地看着他。后屋里依稀有人声,定是吴妈的家人。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找来的。”吴妈并不惊慌,鬼里鬼气地说。
张小宇拖过一张凳子坐了下来,说:“当然,有许多事只有你知道,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房子照旧让你住,还给你一些钱。”
吴妈诡秘地笑了一下,说:“你想听吗?你不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