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酷夏血影
作者:聂鑫森
以后,楚雨再没有逼过他。
早几天,张小宇突然告诉她:“以后我晚上会来得少了,但只要方便,我就会来的,你放心。”
“为什么?”
“你不要多问。”
楚雨注意到张小宇的眸子里,分明潜藏着许多的惶恐不安。
“你要永远不离开我。”楚雨突然抱住了张小宇,把一头秀发拱在他的怀里。
“好的。只要我还在这个世界上。”张小宇长叹了一口气。
张小宇此后多是在午后溜到这里来,和楚雨款款地说些闲话,再在葡萄架下睡一个凉风觉,到夕阳西下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张小宇睡觉时,楚雨就守在他的身边,把头搁在他的膝盖上。楚雨看见睡梦中的张小宇嘴唇动了动,流出一串含混不清的语音:“……命令……总部……日军伤员……军统……下毒……”
楚雨企图从这些字眼中找出某种线索, 以判断在张小宇身上或天福堂里发生的事情,但任她想痛脑袋,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她推醒张小宇问:“你刚才说什么?”
张小宇揉揉眼睛:“我刚才说了什么?”
楚雨说:“只看见你的嘴唇动,听不清你说什么。”
张小宇说:“人人都说梦话的,你也说过。”
“是吗?”楚雨好看地笑了。
“假如有一天我不在这个世上了,你会怎么样?楚雨。”
“我出家去!”楚雨说。
张小宇蓦地一惊,然后沉默不语。
院子里的柳树上,传来脆亮的蝉声,很尖锐,深深地扎入张小宇的胸口。
张小宇必须让田中和金力处于情敌状态,也使紫萤永远陷在痛苦的泥沼之中。
坐在紫萤闺房里的田中,品着沁香的西湖龙井茶,摇着圆圆的蒲扇,在紫萤的轻言款语中,思家的忧郁逐渐地化解。在许多硝烟战火的日子里,他总是想起沈阳的家。应征入伍时,他的母亲哭得呼天抢地,他的父亲只是把一只金壳怀表递给他,说:“你小时候顶喜欢这只怀表,你带着它会时时想起我们。”
田中从口袋里掏出这只怀表,和紫萤谈起他儿时的情景,紫萤听见嘀哒嘀哒的声音,羞羞地低下了头。此刻,他们沉浸在一种两情相悦的巨大欢乐之中,如同两块燃烧的精炭,脸颊和眸子喷溅出灼灼的火光。
紫萤无意中把窗子关上了。
窗外有一个黑影飞快地闪过去,凝重的夜色微微晃动了一下。那是金力。
金力气喘吁吁地钻进客厅,张小宇正躺在一张竹睡椅上闭目养神,风凉如水,拂过他的身子,他的脑海里不停地出现楚雨充满才情的诗句,然后长叹一声。假若楚雨不是闻筝筝的侄女,他会很顺畅地进入往日的情境,好好地度过下半生的。眼下他只能处在一种矛盾之中,他用理智不断地杀死情感,情感却如离离原上草,一茬割了一茬又青。他听到了急急的脚步声,问:“是金力吗?”
金力毕恭毕敬地说:“是我。老爷,田中在小姐房里坐到现在,山盟海誓地说个没停,小姐还把窗子关上了。”
张小宇蓦地坐起来,然后说:“金力,你不要对人说,我是喜欢你的,你回去好好歇着,让我来处理这件事。”
待金力走后,张小宇悄悄来到紫萤卧室外,在一丛小树后躲起来。他愿意田中进入紫萤的感情漩涡,但不希望真正成为事实,否则他将为此而负极大的责任,他不愿做一个在职日本军人的泰山。他必须很好地控制这件事的进展,让金力和田中处于情敌状态,也使紫萤这个孽障永远陷在痛苦的泥沼之中,以泄他对父亲和白苇的余怒。他觉得自己很自私很可耻,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窗上的两个人影正叠合在一起,张小宇当然可以想象出是怎么一回事。他和楚雨却不能这样,楚雨对他并没有什么戒备,而是自己不能跨越心理的障碍,以致不能获取人世间的极乐。他听见莫名的妒火哗哗啦啦地燃得山响,眼珠子几乎要暴突出来。
屋里的灯灭了。
张小宇悄悄地潜到窗前,如一帧鬼影。
已过午夜,天上无星无月,美好和丑恶都在黑暗中繁衍。
张小宇细听了一阵,估计是时候了,猛地把门敲响。声音宛若铁锤,击打在夜的铁砧上,火花四溅。任何人在无准备的心情中听到这种声音,都会吓得全身瘫软,魂魄出窍。
接着,张小宇用严厉的口吻,说出一串日本话来:“田中先生,自你来到天福堂,我是十分欢迎的,甚至对于你和我的女儿成为朋友,也是非常赞成的。但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男女之间的事尤其注重庄严的礼节,只能在拜过天地后才能有鱼水之欢,否则被视为伤风败俗,做父亲的也没有脸面,请你体谅一个做长辈的心情。我走了。”
张小宇说完,迈着重重的步子,走了。
接着田中也蔫蔫地走出门来,他因张小宇的一番训导,而感到羞愧。
紫萤嘤嘤地哭泣起来。
张小宇的敲门声,正响在田中和紫萤即将进入一个美丽的过程之初,随后的叱责使田中冷汗淋淋。在此后的日子里,紫萤尽力想弥补和挽救这种遗憾,但处于亢奋状态中的田中,一旦和紫萤进入即将交接的那一刻,耳鼓上便有惊天动地的敲门声传来,使他立刻瘫软如泥。他感受到自身阳刚之气的不足,由此而产生的自卑和悔痛日益深重。但他们彼此之间的爱,却如中流砥柱,巍巍然。
“这是他的阴谋,他在算计我。”
“不,紫萤,你如果这样想,我就更难过了,你爹是为我们好。等到战后,我要向你求婚。我想,这场圣战也该到头了。”
紫萤紧紧地抱住了田中。
1944年的夏天,日军败局已无可挽回,但他们疯狂的挣扎却声势夺人。在长沙、湘潭陷落后,日军锋芒直指桂林、柳州、贵阳,希望迂回逼进重庆。但在湘省境内,顽强的狙击随处存在,日军死伤的人数日益增多。
就在这时候,田中接到师团司令部转来的命令:迅速监制一批医治刀伤枪伤的金疮散送往前线。他立即向张小宇禀明了情况,张小宇说:“行,行,你找金力就是。”
于是,在药香浓郁的工房,田中和金力面对面地站着,不仅仅是一个日本人和一个中国人,而是一对情敌。
“金先生,请你多多关照。”
“好的。田中先生,请先验药。”
金力不耐烦地指点着制造金疮散的各种中药:“这是象皮,这是龙骨,这是枯矾,这是寸柏香,这是冰片,这是麝香,请你数点清楚。”
田中在氲氤的药香里,陶陶然,为中药的配制而惊讶,至于那流血流脓的伤口他确实没有想起,枪声和厮杀声离这里已很遥远。
田中说:“早闻金疮散的大名,据说一敷在伤口上,止痛、生肌、化脓血,金先生,你的学识太使我钦服了。”
“是吗?那么,你既验收完毕,请在这张配药单上签字,我们公事公办。”
田中并没有感觉到金力的冷淡和不屑,抽出钢笔,在配药单上用中文签上“田中”二字。
“田中先生,请用日文签名,将来少些麻烦。”
田中愣了一下,又签上日文的名字。
“从此刻开始,田中先生,你是不是在这里值班监制呢?”
田中想起在后花园中等着他的紫萤,说:“金先生,不必了,我们都是朋友嘛。”
说完,便匆匆走了。
金力的嘴角叼着冷笑。
他厉声指挥工人们各司其事,一张脸凶气四溢。一霎时,各种声响沉宏地响起,药物的尘末飞扬在空气中,使这个夏天芬芳扑鼻。
金力走进宽敞的配药房,掩上门,在一把木靠椅上坐下来。配药房此刻只他一个人,阳光从明瓦上射入,也染上一层稠稠的药香。他听见后花园里传来田中和紫萤的笑声,在阳光下明洁如水晶,想象他们在捕捉蚱蜢和蝴蝶,这些孩子的游戏对他来说确实索然无味,在江西乡下的老家,小时候他见得多了。他清楚地记得,他来到天福堂的时候还不到十三岁,一把油纸雨伞,一个小包袱卷,一副瘦伶伶的骨架,阳光下的影子单薄而又寒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