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酷夏血影
作者:聂鑫森
于是,吴妈开始了她有生以来最长的叙述。
她说:“老爷自你母亲死后,一直没有续弦。但他是一个很无耻的人……”
随着吴妈缓慢的叙述,在张小宇的脑海里出现一连串的画面:
他去日本后的这一年的中秋节,张大宇在后花园安排了一个赏月的聚会。工友和伙计们早放假了,只有几个佣人,站在一旁侍候着张大宇和白苇。八仙桌上摆着月饼、药糖、掰掉皮的柚子、洁白的藕和鲜红的菱角。
“白苇,小宇走了,今晚我们一家子赏赏月,也不知道他在外乡会不会想起我们。”
白苇眼里忽地涌上泪水,喉头哽哽的。
“白苇,来,你也喝杯酒吧。”
孤寂的白苇含着泪喝下了一杯酒,然后使劲地咳嗽。
一院子如霜的月光。不远处的篱边,飘来菊花的气息,有点儿苦,也有点儿涩。
到午夜时,白苇两颊酡颜,已有了醉意,突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张大宇依旧大口地喝酒,吴妈看见一杯杯的月光流入他口中。
夜阑人散。
三更时,睡在白苇隔壁的吴妈听到有人拨动门闩,她立刻猜到那是谁。接着,听见白苇的一声呻吟,但很快归于平静。
第二天,白苇看见吴妈时,有些羞怯地低下了头。而一向有些颓废的张大宇却精神焕发,铜锣样的嗓音响在天福堂的各个角落。
以后,白苇就有了身孕。
有一天,夜很深了,隔壁传来压抑的争吵声,张大宇要白苇打掉这个孩子,白苇冷笑着说:“你怕,当初就不要来坏我的身子,我要生下来,这是你们张家的骨血。”
张大宇的叹气声一直响到天快亮的时候。
吴妈说:“白苇要留下孩子,当然是出于怨恨,她要报复这个老东西。”
但最终白苇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是听从了张大宇的安排。张大宇买了这处房子,然后谎称白苇去日本探亲,由吴妈陪同。其实到了省城长沙后,就折回到这里,一直到生了孩子半年后,才回到天福堂。回来后,白苇叫人将园中的花草通通除去,栽上罂粟、颠茄、七叶一枝花。张大宇看着这一切,不敢吭一声。
“至于白苇为什么要栽上这些有毒的植物,我一直想不出是什么原因。”吴妈说。
“那么,我爹是怎么死的?”
吴妈笑了笑:“是白苇逼死的。少爷你回国的电报打来后,白苇和老爷谈了一夜,让他死。老爷最后同意了。但老爷担心他死后,白苇没有安适的日子过。白苇说,那是以后的事,无须管。”
张小宇听到这里,眉头一皱:“以后老爷就装作不小心掉到井里,是不是?”
“是的。”
“白苇是一直看着这一切的,是不是?”
“是的。”
“以后,白苇就让你住到这里来,想让你再不见我,是不是?”
“大概是吧。”
吴妈说完这一切,觉得很轻松,长舒了一口气。
张小宇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扔在地上,恶狠狠地说:“你如果再对别人说起这回事,我宰了你!”
吴妈打了一个冷噤。
张小宇回到天福堂后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而且对白苇非常关心体贴,每晚的那一碗莲子羹他必亲自过问,并独自到灶间去料理。白苇对莲子羹的渴求愈来愈强烈,不喝则痛不欲生,人则越来越枯萎,直至死去。她到死也不知道张小宇在莲子羹里放了白粉。许多歹毒的算计往往有一种温馨甜润的形式。张小宇在白苇入殓时,脸色平和,内心却波涛起伏,他想说:“我报了仇了?”这是一句含意很模糊的话,连他都觉得困惑。
安葬好白苇,张小宇站在后花园,望着那些毒物。他叫来杂役,让他们将这些植物铲去。杂役们呼啸着散开,锄刃铲锋的光芒刺目地划在空中。四岁的紫萤就在这时候,从客厅疯狂地跑出来,手里握着一把裁切包药纸张的短柄切刀,一直跑到张小宇跟前,像一只小狼嚎叫着:“不准挖,那是我妈妈的,我杀了你们!”
在白苇死后的许多岁月里,张小宇顽强地揣测着张大宇和白苇之间所形成的格局。那个中秋之夜张大宇的施暴,最初应受到过白苇的反抗,但她很快在泛滥的春情中得到欢乐,以作为对张小宇的报复和对自己的补偿。但在欢乐后,那种为世人不容的乱伦所生发的罪意,又强烈地折磨着他们,使他们痛不欲生。这个过程循环往复,希望与愧疚交替进行。白苇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张小宇判断她终于从痛苦的深渊中挣扎出来,以留下长长的空白来与张大宇中断这段可耻的关系,让生下的孩子作为张家一个耻辱的象征而长留世上,这是一个弱女子所能施行的最有效的反抗方法。因此,当张小宇即将归国时,张大宇只能用死来作为解脱自己的唯一途径。那个白苇生孩子所住的小院,那小院里的梧桐和荷池,表现的是张大宇对前妻的忏悔之情。
关于父亲死的时间、地点,以及蒙混众人的种种细节,白苇和张大宇一定作过详细的规划,商量时的语调一定十分平和从容。
张小宇揣测,张大宇的死,安排在一个月色很好的午夜。其时,张大宇手握一把折扇,身着浅白色的长衫,从他的卧室里走出来。他先是在后花园的小径上且行且停,轻轻吟咏着诗句,显得儒雅和飘逸。而白苇正站在没有灯火的卧室的窗前,窗开半扇,注视着张大宇的背影。那个背影几乎在月色中消融,只成为淡淡的一抹,在微凉的风中簌簌而响。这个过程的时间很悠长。张大宇走向花园一角的井台,圆圆的井里正蓄着一个硕大的月亮,他的影子荡动在月亮之上,有如一帧剪影。他甚至回眸看了一眼正在注视他的白苇,点点头,表示可以开始了。他把折扇丢在井台上,然后纵身一跳,闷闷的响声很快平息下去。白苇在等了许久后,或者,还到井前去看了一眼,才回到花园中的月光下,发出毛骨悚然的尖锐的惊叫,如利刃般将许多沉睡的梦刺破。张大宇的一生在充满诗意的夜晚戛然而止。
当张小宇从日本回到天福堂时,那口井已经填死,井台也拆除了,精心安排的“死”被抹去所有的痕迹,成为一个不解的谜。
田中和紫萤的一见钟情令金力焦躁不安,他开始仇恨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日本人……
在天福堂的青年男性中,金力认为他将最有可能成为张小宇的乘龙快婿。1944年的金力个子高挑,蓄着西式头,戴着一副平光的金丝眼镜,镜片后闪着阴冷的光。他这时不过二十几岁,而在天福堂已有了近十年的资历,张小宇又是如此看重他,着意把他造就成一个身负重任的配药师,许多张家的祖传秘方他都烂熟于心。上千种的中草药,只要放在鼻子边一嗅,便能说出它的名字来。唯一遗憾的是他不能诊病。他曾经表示愿意跟张小宇学习医道。张小宇说不行。
“为什么?”他问。
“你的心思太多,而把脉诊病要淡泊宁静,我虽学过中医西医,但成为不了一个好医生,因为没有定心,太浮躁。你将来是可以当老板的。”张小宇说得非常诚恳,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多跟紫萤接近吧。”
金力感激地点点头。
金力觉得他和紫萤之间有段不可跨越的距离。他许多次看着伫立在后花园中的紫萤,都感到她凛然不可侵犯。面对紫萤,金力觉得自己非常猥琐与卑下。但是,他想象随着岁月的推移,这一切都将改变,未来天福堂的主人定然是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当田中走进天福堂后,因为有了一个对比值,他在紫萤眼中更加变得一钱不值。
在这个下午,金力站在后花园通向工房的这扇小门边,看着紫萤的洁白身影,伫立在炽烈的阳光下;看着龚四领着田中走进后花园。尔后,田中与紫萤一见钟情的对视令他焦躁不安,他们之间无法听见的短暂对话一定铭心刻骨。
从这一刻开始,他开始仇恨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日本人。
当龚四领着田中来到金力面前的时候,金力邪恶的笑容伸手可掬。“欢迎田中先生不远万里从日本来到中国,张老板已经交代过了,希望我们能很好地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