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酷夏血影

作者:聂鑫森




  田中的脸涨得通红,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军装,说:“金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金力以一种主人的身份介绍天福堂的历史,介绍名目繁多的产品:虎骨酒、金疮散、牛黄丸、再造丹、清凉油……介绍制作的原料和程序。田中认真地听着,在氲氤的浓重的药香中,他觉得这一切都无比奇妙。
  “田中先生,这些日本是没有的。”
  “是的,没有。”
  金力在短暂的接触之后,便看出了田中的阅世不深,看出了他的稚气未褪。
  龚四一直跟在旁边,冷眼森森地观察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田中终于发现了,工房里的工人,无论是切药的、推碾槽的,还是筛药的、配药的,对他的到来都充满着冷漠和不屑,他感到孤立无援。他力图使自己挣扎出来,问:“金先生,为什么炮制中药,要使用不同的液体呢?”
  金力说:“这就是中药的神奇了,说出来你未必明白。酒制取其升提,姜汁制取其发散,盐水制取其入肾而攻坚,醋制取其走肝而收敛,童便制取其清火下降,乳制取其润枯生血,蜂蜜制取其甘缓补脾……你听得懂吗?”
  田中略有所悟地表示听懂了。
  金力很奇怪地望着田中,这些深奥的东西,他怎么一听就懂呢?于是竟有些遗憾。金力忽然说:“龚四,取三瓶虎骨酒来,我们边喝边谈。”
  田中说:“金先生,我不会喝酒。”
  “初次见面,以后就是朋友了,而且应该是好朋友,好朋友怎能不喝酒呢?”
  龚四取来了酒,揭开瓶盖,递给田中和金力每人一瓶,自己手里剩下一瓶。
  金力对工友们喊道:“都来看看,我们欢迎田中先生来到天福堂。来,田中先生,你们日本人来到中国不容易,一路杀过来实在辛苦,我们一口干了!”
  龚四笑得哇哇的,他一眼就看出了金力的心思。于是,仰脖咕噜咕噜把一瓶酒灌下去。
  金力说:“田中先生,先喝为敬。”
  田中苦笑着迟迟不敢喝,旁观的人开始起哄,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如此难堪。他掂了掂酒瓶,吸了一口气,极艰难地把一瓶酒喝下去,立刻觉得头重脚轻,眼花缭乱,腿一软顺势坐到了地上。
  金力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从未有过的快活。
  后来,这个故事就在岁月的风雨里流传开去,变得神乎其神,金力成了一个智斗日本侵略者的英雄,因而大长了中国人的志气。
  就在这时,紫萤出现了,如一种冷却剂,使所有的笑声统统凝固。
  她对龚四说:“去取四瓶酒来,我喝两瓶,你和金力一人一瓶。”
  她极豪爽地灌下了两瓶虎骨酒,两颊鲜红,如施了重重的胭脂。
  金力和龚四吓得四肢发软,再不敢喝。
  “他是天福堂的客人,知道吗?”紫萤眉梢一横,如利剑出鞘。她命令龚四把田中扶回房里去。
  当紫萤的背影闪出那扇小门时,金力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老尼闭目说出一偈:“住也总难住,去也终须去,石破天惊日,皆是风尘误。”
  
  1944年夏天的这个下午,阳光充足,紫萤和田中之间突然萌生的那一点儿爱情的芽叶,开始疯长起来,而在极短的时间内长成一棵参天的大树。金力无法理解,一个异国青年和一个中国女性,仅仅在一面之后,就具备一种生死相托的意味,简直是上古的神话。
  张小宇后来听金力说起时,淡淡地说:“不可能!一个男人,要想得到什么就要千方百计去得到它。我一直很看重你这一点,我希望我未来的女婿起码是一个中国人。”
  金力感动得只差没掉下泪来。
  张小宇心里却明白,这种事情讲究的是缘分,紫萤和田中这一对青年男女身上,所激扬的那种忧郁气质,那种对生活的感伤,促成了他们对所有过程的省略而直奔目的。他说:“金力,我的苦心,你要明白,不要让我失望。”
  当龚四搀扶着田中走进早已经收拾好的卧室,再把田中扶到床上躺下时,紫萤随即风一样地飘了进来。她端来了一小碗醒酒的药剂,叫龚四给田中灌下去。
  龚四很不情愿地点着头。
  迷迷糊糊的田中,被龚四一手扶起上身,一口一口地灌醒酒的药剂。
  紫萤缓缓地踱着步,打量着室内的摆设,书案、茶几、高背靠椅、雕花床、踏脚板、摆着一排线装书的小书柜……只是洁白的四壁空无一物。紫萤便旋风般跑出去,从自己的卧室取来两幅字画,一幅是唐伯虎的仕女图,一幅是她自己书写的李清照的词《醉花阴》,都早已装裱好了,一直挂在自己卧室的壁上。她找好两个适当的位置,小心地悬挂起来。唐伯虎的这幅仕女图,画的是一个忧郁憔悴但仍秀丽的少女,站在西风晚照的菊篱边,孤独得连影子都没有。她书写的词中,最喜欢的是下阙:“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日后田中邀请紫萤前来小坐时,对这两件作品赞叹不已。他说中国书画真是太奇妙了,这西风晚照中的少女,按西洋画的技法,因光和影的作用,她应有长长的身影,然而中国画省去了,更突出了她的孤苦无依;我也很喜欢这首词,“愁”字点题,人比黄花瘦,还有可庆幸处,毕竟有黄花相伴。他说完,很大胆地望着紫萤。
  紫萤脸顿时红了,说:“以后……我们好好相处吧。”停了一下又说,“金力、龚四还有其他人,都是十二三岁就来到了天福堂,没念过什么书,粗野之处你多包涵,但人并不坏。”
  田中说:“我明白。”
  这一次谈话,发生在田中醉酒后的第三天上午,阳光轻盈地飘满了半屋子,薄似金箔。古香古色的家具和壁上的字画,再一次使田中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异国人种,面对紫萤,油然而生一种两小无猜的感觉。紫萤则更深重地感受到田中身上的那种忧郁和寂寞的情调,同时惊叹于他能这样敏捷地懂得中国的东西,评画品词独抒心意,这实在是难能可贵。
  她说:“明天有闲吗?我领你到海会庵去看看。”
  田中兴奋起来,连连点头。
  
  1944年夏天的海会庵,早已失却往日的繁华,它坐落在市中心黄龙巷的后面,香客稀少。门前有日本士兵进进出出,东洋大马就系在石狮子边。
  田中难过地说:“佛地怎能这样糟蹋,张小姐,真是很过意不去。”
  “叫我紫萤吧,我们且进去看看。”
  早上,紫萤和田中是在金力仇恨的目光中走出天福堂的。在店堂里碰到张小宇时,田中礼貌地说:“我随张小姐去海会庵走走。”张小宇很高兴地说:“好的,好的。”
  待他们叫了两辆人力车坐上去,车轮咯吱咯吱渐行渐远后,金力对张小宇说:“我就不服这口气。”
  张小宇拍拍他的肩,表示同情和理解。
  紫萤、田中走进了海会庵的山门,劈面是一道照壁,上面写着六个绿色的颜体大字“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什么意思?”田中问。
  “‘南无’应读成‘那摩’,它的意思是‘敬礼’。‘阿弥陀佛’的意思是‘无量的光明’。”
  “紫萤,你懂得很多。”
  “我不过无聊时翻翻书罢了。”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进入佛门都能看到‘无量的光明’呢?”
  “也许吧。真正进入佛门必须与佛有缘,也可以说是能切断一切尘缘的人,方能入此。一切的恩恩怨怨仇仇爱爱皆如风吹云散,了无痕迹。我们不是这种人。比如你田中,你时时会想起你的父母弟妹,还渴望将来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所以你与佛门无缘。”
  说着说着,两人走进了弥勒殿。
  弥勒佛抚着大腹便便,笑得极为天真纯净,有如一个胖孩子。
  “他一定很快活。”田中说。
  “当然,他无忧无虑,看穿了世事,他在笑我们奔忙苦恼于红尘滚滚中,却不来伸手拉我们一把,耐心地等待我们自己的觉悟。”
  紫萤的眼中忽然盈满了泪水,田中忙从西裤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来。
  

[1] [2] [3] [5] [6] [7] [8]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