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酷夏血影
作者:聂鑫森
走出弥勒殿,又踱进大雄宝殿,这里敬奉着释迦佛、阿弥陀佛、二十四诸天及十八罗汉,气象森森,田中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大殿后供奉着观音像,慈眉善目,有千手自不同方向伸出。佛龛两旁挂着一副对联:
现三十二身而说法,遍洒醍醐,瓶里杨枝含净水;
出五百双手以指迷,仰瞻缨络,空中莲蕊吐慈云。
在佛桌边端坐着一个闭目诵经的老尼,不时地轻敲着木鱼。老尼突然睁开眼睛,问:“你可是张小姐?”
紫萤诧异地点头,上前施礼,说:“师父怎么认识我?”
“你还很小的时候,你母亲领你到这里来烧香,曾嘱我若有机缘度你出苦海。以后,你也间常来走走,但老尼算来,你今生与佛无缘。”
紫萤说:“我知道,这位呢?”
“这位恐不是我土人士。”老尼闭目说出一偈:“住也总难住,去也终须去,石破天惊日,皆是风尘误。”
田中似被电击了一下,嘴唇颤动如风中秋叶,他被老尼和殿堂中的神秘气氛所震慑。复又响起木鱼声,那木槌似是敲在他的头颅上,疼痛得有些晕眩。
紫萤说:“我们走吧。”
来到阳光下,二人的心情又明亮起来,找了佛院中一处树阴下的石凳子坐下,看阳光细细碎碎地从树隙间泄漏下来落在脚边,有两只燕子仄身自殿檐下飞出,那是很快乐的一对恋人。他们静静地坐着,愣愣地对视,读着彼此眸子里的内容。
他们没有细想过老尼偈语中所含的意义。在离开佛殿后,所有的感觉就是这个世界只剩了他们两人,到处空空荡荡,阳光和树阴成为一个浪漫故事中的布景。
紫萤说:“该回去了。今晚没事,到我那儿来坐坐,好吗?”紫萤的脸上飞起一片桃红,田中为这种艳丽而倾倒,他知道他已经爱上她了。
张小宇面对酷似旧日情人的楚雨本有旧梦重温的激情冲动,但随即,他想起了他爹和白苇。
张小宇在白苇死后,再没有续弦,其实他当时还相当年轻。在外人看来,他和张大宇的行为如出一辙,守着一个女儿度日,恪守着对白苇的一份真挚的情感,因而倍受世人的赞叹。其实是因为绝望到了极点,他觉得家庭是一个极为虚伪的概念,再不愿为此而付出心血。他把精力花在扩大天福堂的业务上,也极热衷于社会上的慈善事业,其目的仍是为了增加天福堂的知名度。每年秋季,政府按常例总要清理城墙四周的壕沟,到处是泥坑瓦砾,夜里写着“天福堂”的大红灯笼就挂在壕沟边,以利行走;青黄不接的时候,天福堂在市中各处施粥施药,分文不取;城中一些庙宇如需修葺,天福堂必慷慨捐资,故得以在功德碑上刻上字号。在劳务之余,张小宇到戏院去看京剧,去茶楼酒肆享用佳茗美肴,当然也去笙歌沸耳的妓馆作一个浪荡子的消停。他身上原有的书卷气,在岁月的风尘中消磨殆尽。许多年后人们再也无法认定他曾是一个留学东洋的大学生,而只是天福堂的老板。
张小宇和楚雨的相遇纯属偶然。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风啸雨泣,张小宇在华南戏院看过京剧后,走出大门,突然有了一种孤独感,他不想回天福堂去,就叫了一辆人力车把他拉到杨家园,然后走进莺燕居。当鸨母领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他差点儿叫出初中时与他很亲密的一个女同学的名字来。她当然不是他的同学,只是眉眼酷似,眉心那颗小小的红痣,使整个脸面平添娇媚。
鸨母告诉张小宇:“楚雨是新近来的,还是个黄花闺女,你就给他‘开苞’吧,今晚就是你俩大喜的日子。”
张小宇说:“妈妈,要多少钱,我出。但我不想张扬,想安安静静,楚雨姑娘你同意吗?”
楚雨羞怯地点头。
楚雨的卧室小巧、精致、素雅,一如她本人。当鸨母领着人客客气气地道过喜后,笑吟吟地离开,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门已经关上了,高案上燃着鸾凤大红烛,烛光红红地盈满了一屋子,连那架古琴上的弦也充满了暖意。窗外的风声雨声,在烛光中消融去那一份惨淡和萧瑟,变得温情脉脉。
他说:“我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极像你。”
“张老板,你就当我是她吧。”
“你不介意?”
“不。第一次能和你在一起,我……应该高兴。”
他开始谈一些中学时代的情节,许多几近遗忘的印象在这一刻变得鲜明。在上国文课时,他和同桌的她偷偷地选定一个韵脚,然后比试一堂课能做几首七绝,放学后相邀走在一道,评定哪一首可以排在榜首。排在榜首的多半是她的诗,她的自矜常令张小宇高兴。
楚雨说:“她真幸福,我比不得她。看样子我找到了一个好老师了,我没事时也写诗,你愿意看吗?”
张小宇说:“怎么不愿意?!”
楚雨寻出一沓诗稿递给张小宇,自己则极娴静地坐在旁边。
张小宇觉得时间在倒流,他嗅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他轻声吟哦着楚雨的诗句,突然说:“你比我写得好。”
楚雨微微一笑:“我怎会比你写得好?”
“这首《秋》中的两句很漂亮:半榻凉生知夜雨,又添小院几分秋。《忆梦》中对一种美好情愫的寻求写得也很妙:樱颗每因私语小,梨涡常现笑痕圆。”张小宇一边看一边评点,当看到《吊小姨》中的两句时,“帘内呻吟帘外雨,不堪并作一时听”,觉心中涌上一派苦涩,便问:“你小姨是你妈妈的妹妹么?”
“是的。她叫闻筝筝。可惜她命苦,嫁了个又穷又凶的男人,五年前活活被折磨死了。”
张小宇拍案而起,然后又缓缓坐下,问:“你是跟她学的作诗?她有孩子吗?”
“她没有孩子。我很喜欢她,她教我作诗。我爹受了冤枉,下在大狱里死了,母亲贫病交加也死了,我就到这地方来了。不说这些了,张老板很扫兴吧。”
张小宇没有吭声,他的眼角有点儿润湿,没想到他的女同学闻筝筝有这么惨的结局,假若爹当时同意了这门亲事,她的生活便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夜很深很深了。
楚雨走过来,柔柔地说:“该睡了。”接着便拉起张小宇的手,朝床榻边走去。
红烛闪了几闪,灭了。
他们躺在床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张小宇面对酷似闻筝筝的楚雨本有一种旧梦重圆的激情冲动,但同时又萌生出面对后辈的乱伦罪感。在这一刻,他想起了他爹和白苇。
张小宇说:“楚雨,你若同意,我把你赎出去,找一个地方住下。我会要求鸨母为此保密,也希望你保密,你同意吗?”
楚雨轻轻地啜泣起来。
此后,一切都悄无声息地进行。楚雨被安顿在城郊的灯草巷里。张小宇买了一处院子,并雇请了一个外乡的中年女佣。张小宇间常以谈业务为名,潜到这里来,度过了不少愉快的时光。但一直到他死,楚雨仍是一个闺女。她为此既感激张小宇,同时又充满深深的幽怨,直到她知道了此中的缘由后,她说:“我永远是你的人,我此生再不会爱第二个男人。”
楚雨坐在浓绿如盖的葡萄架下,身旁的竹睡椅上张小宇睡得正香。楚雨看见张小宇的鬓角已有花白的霜痕,额头已嵌浅浅的皱纹,想象他活得实在太累。他们交往已经好几年了,她不明白在床上时,他为什么能静如止水,难道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难道他不爱她?细细推断似乎都不是。她弄不明白这到底为什么?她觉得她不懂得他,男人有时云山雾罩,让她猜不透。许多次她都禁不住去脱张小宇的衣襟,爬在他身上去咬他的肩膀,密密的齿印一定让他痛到心尖,然而他无声无息,如一段木头。
她说:“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为我赎身,为什么要好好地养着我,还不如让我去当妓女,那总还可以证明自己是一个女人!”
张小宇突然支起身子,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然后又抱着她说:“楚雨,楚雨,我的心好苦,你不要逼我,你若爱我,就让我这样,有一天我会告诉你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