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酷夏血影
作者:聂鑫森
“但你想过没有,田中。”龟田说,“你的同胞在伤口上敷了这种金疮散,伤口大面积溃烂,毒气侵骨,又不能及时抢救,一直疼痛致死!你对得住他们吗?”
田中呜呜地哭起来。
龟田从腰中解下军刀,扔到田中脚边,“叭”的一响。
“你有罪,你应该用自己的生命来表示忏悔,你比你身边的这个中国人都不如,你死吧!”
田中拾起军刀,用手指在刀刃抹过去,铿锵有声,空气里便有了一种金属的气息。他没有半丝怯怕,为紫萤而死,是他唯一的选择,这比当年的楚霸王强胜百倍。
田中说:“金力先生,请你告诉紫萤,我对不起她。请你以后好好照顾她吧。”
金力全身瑟瑟发抖,面对田中,他觉得自己活得很猥琐很卑鄙。
田中双手紧攥刀柄,刀尖顶在腹部,然后大叫一声,刀尖“噗”地刺进了腹部,随即他又使劲搅动了几下。血的声音奔涌而出,射进屋子里的阳光红得很恐怖,田中的嘴角绽出一朵微笑,缓缓地倒在地上。
龟田钦佩地凝视着田中的尸体,说:“抬出去,好好地祭奠祭奠。烧了后把骨灰寄到他家里去。”
金力瘫软在地上,一大摊腥血漫到他的脚边,很稠很酽……
张小宇骂了一声:“他妈的日本人,够毒的!”
紫萤一声不吭,沉静地走开了。田中死了,她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是谁夺走了她的幸福?这个人就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不相信田中会干这种蠢事,田中不会懂得金疮散的配方,更不会去改配方,是有人让田中自动地跳进了陷阱。她如同一只悲伤的小鹿,发疯地奔到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恸哭起来。哭累了,从枕头下取出田中送给她的金壳怀表,使劲地吻着、吻着。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金力到城西的大唐兴寺去烧香叩拜。因天福堂捐资修过唐兴寺,故寺僧对金力十分殷勤,硬留着吃了一顿斋饭,再赏了一番明月。金力在子夜时分才轻松地走出寺门,出寺门后走到了十八总的湘江边的石子垴附近。这地方此刻极为幽寂,四处皆无行人。金力并不是一个有着高雅兴致的人,他是太高兴了,田中死了,他也没让日本人抓着什么把柄,一切都天衣无缝。他绕过石子垴,又朝西边的唐兴桥踱去,看一江盈盈的月光缓缓流动,有几点渔火闪在江边柳阴中,很像一幅画。就在这一刻,他感觉到身后有响动,来不及回头,便听见有枪声从背后穿入他的身体,月光开始破碎,渔火溅到了半空,随即他就倒下了。
这场月光下的暗杀,连同他第一次与田中在工房的交锋,组成了一个悲壮的传说,在古城一直传颂至今。
谁是凶手?谁是幕后操纵者?只有那晚的月光和风知晓。
那一晚,紫萤的卧室里灯火通明。
她在书写一幅中堂,写的是老尼对她和田中说的偈语:“住也总难住,去也终须去,石破天惊日,皆是风尘误。”隶字,极端庄遒劲。
后来,紫萤把这幅中堂挂在大客厅里。张小宇每当坐在客厅,从不敢直视它,他觉得字里行间有腾腾杀气扑面而来。他不知道这几句话出自哪里,既像是一个预言,又像是一个追杀令。他想起他度过的岁月,也想起他爹,想起白苇和紫萤,想起田中和金力,似乎他和他们的命运全在这几句话的概括之中。
这幅中堂一直保存了许多年,尔后,在龚四和紫萤组成的那个没有孩子的家庭里,它挂在一堵石灰脱落的墙上,任其沾染岁月的风尘。每当紫萤痴痴地打量这幅中堂,恍若隔世。在1966年的夏天,紫萤已经重病在床,她呻吟着对龚四说:“把它烧了吧。”把那只金壳怀表交给了龚四,便满足地溘然而逝。
紫萤恶狠狠地说:“我恨张小宇,你如果愿意替我办这件事,我愿意嫁给你。”
一直到抗战胜利,日军再没有让天福堂提供过他们所需的药品。
在日军即将撤离古城的前夕,龟田司令戎装凛然地到天福堂来向张小宇道别,他甚至连茶都没有呷一口,只是礼貌地小坐片刻,然后很慎重地告诉张小宇,金力的被杀绝对与他们无关,他可以用人格担保。张小宇为他的坦率而惊讶,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客厅里没有其他人,在龟田离开天福堂后,张小宇在一本《天福堂事略》的册本上写下一行字:金力于1944年夏被日军暗杀于城西石子垴。
在解放后古城编撰的一本革命史料集中,是这样记述金力的:金力,徒工出身,曾任天福堂配药师,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在配制金疮散时改变配方,致使日本侵略者在负伤后致残致死,后被敌人暗杀于城西石子垴,由人民政府追认为烈士,牺牲时年仅二十四岁。
田中死后,紫萤极少在众人面前出现,她呆在卧室里,三顿饭都由龚四送去。龚四为领得这样一份差事而高兴。他总是悄悄地坐在一边,看着紫萤慢慢地咽和嚼,那一种带着感伤的优雅令他羡慕不已。
后花园日渐荒芜,本属于龚四的锄草、剪枝、清道的活计,紫萤嘱咐龚四不必去做,她说荒凉的园子也是一种品位。
后花园真的荒凉起来,草棵子长得很高很深,带着墨蓝的绿意含有一种颓废和死亡的气息,罂粟、颠茄和七叶一枝花掩埋在肆虐的绿意中,各色的花开得很忧伤。张小宇每每经过后花园时,总感觉到鬼气森森。园子里夜深人静时似有鬼影飘荡,男男女女,喧喧嚷嚷,好几个佣人都亲眼看见和亲耳听见。
紫萤常在午夜过后,一身洁白地游动在后花园各处。夜使她感到亲切,她甚至渴望在园子里遇到张大宇、白苇、田中和金力,她想和他们交谈,弄清在她出生前和出生后,天福堂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的真相。她告诉佣人,她真的见到了他们。她的骇人的大笑,回荡在深夜空空的园子里,常会惊起草丛深处的宿鸟,扑棱着翅膀乱飞。
龚四总在某个角落窥视着紫萤,他预感到未来的某一天,紫萤将成为他的妻子。
在1948年夏的某个深夜,月光点点滴滴响在纷乱的草叶上,如散乱的珠子。
紫萤突然转过身来,对着不远处的一团暗影,很亲切地说:“龚四,你过来。”
龚四畏畏缩缩走近紫萤的身边。
“龚四,你喜欢我吗?”
龚四压抑着哇哇的声音,头点得如鸡啄米。
“那么,你愿意为我去办一件事吗?”
龚四又点头。
“假如这件事很危险呢?你怕不怕?”
龚四摇摇头。
紫萤突然恶狠狠地说:“我恨张小宇,我知道田中的死与他有关。金力不过是冤死鬼,杀死他是我雇的人。我后来才想明白。你如果愿意替我办这件事,我愿意嫁给你。但是你要终生恪守这个秘密。”
龚四笑得脸都斜了。
“你知道天福堂正在为国军提供金疮散,你在配好的药末中掺上轻粉,像金力当年一样。让张小宇也尝一尝死的滋味,你敢不敢?”
龚四拍拍胸膛,咚咚响。
紫萤冷冷地笑了一声,然后很欣赏地看了龚四一眼。
龚四猛地扑上去,抱住了紫萤。
紫萤没有挣扎。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她和龚四毫无情感可言,只是一种交换,用她可贵的贞节换取龚四一次勇敢的行动。
完成这个过程后,龚四殷勤地替她穿上衣服,当发现紫萤的两腿间有稠酽的血时,哑巴为此感动得低低地哭了。他抱起瘫软无力的紫萤,一直把她送到卧室的床上。
此后所发生的事与几年前的那一幕酷似。只是掺轻粉的主角换成了龚四,而受到军法处置的却是张小宇。运筹帷幄和冷眼旁观的紫萤有一点没有想到,张小宇完全可以将龚四和紫萤端出来。因为在盛药末的铁箱边,张小宇拾到了龚四遗落的一个烟荷包,他推测出只有紫萤可以指挥这个哑巴干这件掉脑袋的事,因为哑巴希望得到紫萤。
在张小宇被国民党宪兵逮捕的前夕,他把龚四找了去,很亲切地说:“我已经活得很累了,我愿意去死,这是报应。我知道是紫萤指挥你干的。我本可以把你交出去,在军统方面我有朋友。但是,紫萤将来会孤苦伶仃。我不可能喜欢她,你却可以好好地伴随她。这是我对她的一点补偿。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她,她的满足感会更强一些。她选择你是对的,你是一个不识字的哑巴,你可以永远地保守秘密。”
龚四扑通跪下来,然后,打着手势,请求张小宇原谅。
张小宇叫他站起来,并让他坐下,亲切地说:“我有一件事要托付你,你将这包金条和这枚田黄石印章,想法送到楚雨那里去,她是我心爱的女人,让她以后好好地生活。天福堂的大门已经封锁了,你从工房后面翻墙出去。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龚四泪流满面地答应了。
张小宇被国民党的宪兵队逮捕后,过了好几次堂,钢丝鞭、老虎凳、竹签子、红烙铁……尝尽酷刑的折磨,但他始终一言不发。他渴望速死,对他来说,死亡是最好的解脱。
张小宇被判了死刑。
据目击者说,张小宇在刑场,面对枪口而立,带着微笑,初升的太阳灿烂在他的微笑里。一排子弹射过来,他巍然伫立,许久许久才缓缓地倒了下去,胸口的血溅得老高。
宪兵司令部张贴的布告上,说张小宇违抗军令,无视国法,于药品中下毒摧残在前线作战的国军。
这张布告竟被人收藏,解放后献给了古城的革命历史展览馆。张小宇便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烈士。
据说,张小宇身边的那摊血三日后颜色仍鲜红似火。
尾声
在将近六十年后,古老的天福堂,早已不复存在,而在城郊,正在崛起一座崭新的中日合资的中药制造厂,仍叫“天福堂”。那块古旧的牌匾嵌在总经理室正面的墙上。日方的投资者是鸠夫。
鸠夫在参加签字仪式后,突然想起哥哥田中当年在信中提到过的海会庵,那应该是个很迷人的地方。于是,他在一群人的陪同下,走进了这座古城的名刹。
在海会庵观音菩萨的神龛旁,老尼慧云端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轻轻地敲打木鱼。
白发苍苍的鸠夫,由许多人簇拥着默立在观音菩萨前。
慧云微微睁开一下眼睛,又缓缓闭上。
假若有某种机缘的话,他们是应该有着一些共同话题的。一个是当年田中的弟弟,一个是张小宇的情人。楚雨出家受戒的时候,正当刑场上张小宇中弹。但让鸠夫和慧云相识的机缘已经没有了。陋巷中的哑巴龚四至今衰老地存活着,但他无法知道当年楚雨的下落。于是,鸠夫和慧云形同陌路之人。
香烟缭绕,烛光闪闪,木鱼声却在时间的长河上震颤、伸延,很亲近,又很遥远。
夏日的佛院里,一树玉兰花怒放,如一捧一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