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酷夏血影

作者:聂鑫森




  岁月如矢,倏忽廿载。物是人非,仇恨难休!
  他们,是父女还是兄妹?历史,被美化还是蒙尘?石破天惊,方知皆被风尘所误;战乱年月,天福堂闪过——
  
  从两人第一次蓦然相见,张小宇就有一种预感:他将来会要死在这个孽障的手上!
  
  1944年酷夏的一个午后,古城湘潭著名药铺天福堂的第六代传人,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张小宇,显得十分焦躁不安。按他与另一个人昨夜的约定,他该悠哉游哉地摇着一把折扇,迈出这个祖传的大药铺,在平政街的青石板路面上走上一段,再在无人注意时,叫上一辆人力车,把他拉到城郊的灯草巷。那里面有一个清幽的小院子,小院子里有一个他心上的女人。他可以在那里和她轻松地聊天,可以在葡萄架下的竹躺椅上睡个清凉觉,到夕阳西下时,再消消停停地回到天福堂。
  但是,今天下午他不能外出。日军驻湘潭的64师团司令官龟田上午打来了电话,说监制运往前线药品的田中少佐将于午后莅临天福堂,并从此居住在这里,他必须为田中安排好一切事宜。
  其实,张小宇的焦躁不安,不止是不能去赴一个温馨的约会,当日军指定天福堂作为城中唯一的一家前线药品提供地时,他就深知未来的岁月凶险四伏,自己将作为一个臭名昭著的汉奸,而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张小宇草草吃过午饭后,回到卧室,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然后换上浅蓝色纺绸长衫,走向后花园东侧的会客厅,佣人们习惯地把整个后花园称之为后厅。
  午后的太阳如一盆烈火,向地面倾倒着一团团的烈焰。张小宇在走出卧室的那一刻,感到全身被烧灼得极为难受,瞳孔里跳跃着一片白光。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迈开步子,踏着鹅卵石铺砌的花径,向会客厅走去。
  后花园很大,除了几棵古树外,栽种的却是一大片充满诡秘气息的有毒植物:罂粟、颠茄、七叶一枝花……这是他死去的妻子白苇留下的格局。为什么栽种的不是牡丹、海棠、牵牛花呢?至今他都想不明白。而当白苇逝去后,女儿紫萤的身上再版了她母亲的全部嗜好,决不肯栽种别的什么植物,是怀念还是出于某种报复心理,张小宇不得而知。
  张小宇的眼前忽地灿然一亮,他看见已经二十岁的女儿紫萤身着洁白的短袖旗袍,正站在一大片罂粟花前,那两条如玉的手膀子,把落在上面的阳光纷纷反弹出去。这个颀长的有着水蛇腰的背影,和她死去的母亲极为相似,从她身上洋溢出一派妖媚而冷峻的鬼气。张小宇的心上顿时寒意凛凛,全身张开的汗毛孔猛地闭拢。从十多年前张小宇翩然回归天福堂直至现在,紫萤从没叫过他一声“爹”,那双眸子里深含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从两人第一次蓦然相见,张小宇就有一种预感:他将来会要死在这个孽障的手上!
  张小宇赶忙别过脸,脚步匆匆地朝会客厅走去。走了一截,他又回过头去看那个洁白森冷的背影,时光在这一刻猛地倒流。
  
  1926年酷夏的某一天,风尘仆仆的张小宇穿着衬衣西裤,从日本留学归来。当他走进天福堂时,一切皆与五年前相同,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但是,那些殷勤围上来嘘寒问暖的伙计们,分明老了许多。他从二十一岁离家去留学,如今已是二十六岁了。他突然问:“我爹呢?”
  众人啜泣起来。从七嘴八舌中,张小宇知道他爹张大宇,在一个月前不幸坠入后花园的水井中死了。第一个发现他爹坠井而亡的是白苇,她的惊呼声在一园月光中震颤,吸引来许多杂乱的脚步声。
  张小宇眼角含泪,作为天福堂的第六代传人,他将挑起振兴祖业的重任。
  他是结婚三个月后去日本的,他不满爹横蛮地把另一家药铺人福堂的大小姐塞给了他,而他爱的是他中学时的一个女同学,可惜她家道贫寒。他和白苇圆房的那个夜晚,丝毫没有激情,很潦草地完成了那个仪式后,即侧身睡到一旁去。
  此刻,他突然很想见到白苇,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呢?有一种久远的渴望在周身燃烧。
  “夫人呢?”他问。
  有女佣告诉他:“夫人在后花园。”停了一下,她又说,“夫人几年前去日本,生的小姐已经两岁了,长得非常可爱。”
  “她去过日本吗?”
  “少爷真会开玩笑。夫人到日本去探亲,老爷派人一直把她送到上海坐的海轮。”
  张小宇茫然地点点头,搪塞道:“你们去忙吧。我去后花园。”
  张小宇已经意识到他走后的五年里,家中发生了非常重大的事件。
  穿过宽大的厅堂,张小宇走进阔大的后花园。后花园的那一边,有一道高高的围墙,一扇小小的门通向制药的工房,那里依古法炮制着各种膏丹丸散,铁碾声、石磨声、铁杵声、切药声远远地传来,浓烈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他辨别着哪是虎骨酒的芬芳哪是金疮散的温馨,药香一代一代地熏染着天福堂,使天福堂的名声远播到省内外。
  酷夏的阳光呈一种金白色,如沸腾的铁汁满地流淌。张小宇站在廊檐下,久久地,不敢把脚伸到阳光下去。更使他诧异的是花园里各种名贵的花草皆不见了,却种着许多的罂粟、颠茄以及七叶一枝花等有毒植物。花丛中,他看见他的妻子白苇牵着一个小女孩缓缓地走过来。白苇穿着白绸夏服,那张脸憔悴如一片枯叶,飘袅着死亡的气息。她忽然停下步子,怔怔地望着张小宇,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小女孩也顺着她母亲的目光,打量着廊檐下的陌生人。
  张小宇走到白苇和小女孩的面前。双方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只是出于礼仪的需要,彼此点了点头。张小宇在这一刻,突然萌发出一种好奇心理,想看看这个原本不是他的小女孩将怎样面对他。
  “白苇,我回来了,这就是我们的女儿吗?”
  “嗯。她叫紫萤。紫萤,叫爹。”
  紫萤突然睁大眼睛,狠狠地瞪着张小宇,那张小脸洁白如雪,有如一朵罂粟花。她一句话也不说,眼珠子凝然不动,森森然,而牙齿在紧闭的嘴唇里,发出很恐怖的声音。
  白苇说:“这个孽种!”
  紫萤咬牙切齿的声音,自薄薄的唇间挤出,这种声音在此后的岁月里,一直响在张小宇耳边,哪怕是在深沉的梦里,也清晰可闻。
  这天夜晚,紫萤被保姆领到另一间房里去安歇,白苇则在自己的卧榻上无声无息地睡下来。张小宇喝了很多酒,喝得全身热气腾腾,蒙眬中生发出一种亢奋。他极想知道这个女儿是怎么诞生的,而他自己的爹又是怎么死去的。他对白苇产生了一种报复的欲望。
  当他爬到床上与白苇纠缠时,白苇始终不发一言。夏天的夜晚,尽管暑热犹浓,但白苇的肌肤却透出寒意。张小宇所有的动作都得不到回应,兴奋也就如潮水消退了。
  这样的事情以后再没有发生,即使两人睡在同一个床上,也似两具木偶。只是白苇逐日瘦损,不知不觉走向生命的终点,合上她怨恨的双眼,然后张小宇将她风风光光地安葬了。
  白苇是怎么死的,没有任何人觉察。张小宇自回到天福堂后,陆陆续续将原先雇请的本地工人和伙计打发走了,换上了江西籍人来替代他们。金力和龚四是作为徒工在1936年左右招收进来的,金力后来成了很地道的配药师,而哑巴龚四则一直充当杂役。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会成为1944年夏日以及后来岁月中天福堂这部历史中的风云人物。
  白苇死的时候对张小宇说:“我们之间的旧账已经了清。你将来会死在紫萤的手上!”
  张小宇木然地望着她,半晌无言。其时,不过四岁的紫萤站在床边,眸子里没有半丝泪水,却跳动着一点一点的火光。
  
  从这一瞬开始,张小宇的一个阴谋开始不动声色地实施了。
  
  当年轻的日本少佐田中,走进天福堂时,正是1944年夏天的一个下午。
  他看见店堂的正前方,悬挂着一块沉重而古旧的匾额,“天福堂”三个颜体金字虽然斑驳脱落,但依旧雍容华贵,不可一世。通往后花园的中门两边,挂着紫檀木雕镌的暗绿色的对联:“鹤饮仙水;鹿衔灵芝。”店堂两边是高高的黑漆柜台,挨墙峙立着笨重的屉柜,一排排小抽屉或开或闭,里而盛满了各种中草药,浓烈的药香稠酽地氲氤。田中尽情地吮吸着这种熟悉的药香。他努力地笑了一下,笑得很腼腆很单纯,他感觉到整个店堂灿然一亮。伙计们把双手撑在柜台上,用一种很从容的目光打量他,丝毫不为一个穿着夏令军装的日本人的到来而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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