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变脸

作者:罗伟章




  陈太学越想越害怕,禁不住把手机抱住喊:张经理呀,我到成都去请你行吗?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句糊里糊涂说出的话,张保国听后却相当满意。张保国在电话里温和地笑了一声,说你这个陈太学呀,这样吧,晚饭你就别管了,等你赶到成都来,那还不把我饿死?不过,你愿意来成都玩就来吧,我们住在碧云宾馆。
  挂了电话,陈太学立即锁了房门,把准备给工人结算工钱的现金全都带上,乘上了去成都的最后一班大巴。
  从高速路上走,高州到成都平时需要三个半小时,因为是晚上,车少,司机也想到成都后早些休息,开得风快。陈太学下车后,再坐出租车赶到碧云宾馆,才刚刚晚上九点。
  张经理坐在宾馆大厅里,跟他一起的还有四个,都是从没见过的生人。看他们眼珠通红的样子,知道是已经喝过酒了。陈太学快步向张经理走过去,由于个子低,背又塌,他走路是向前一冲一冲的。当他“冲”到大厅角落里那几座围成弧形的沙发前,就像遇到喜事一样叫了声张经理。张保国瞄了他一眼,冷淡而含糊地说了声好。陈太学的血冷下去了,神志也清醒了,急忙摸出烟,给各位散了一圈。把烟点上,几个人就站起来,往电梯方向走。
  没有任何人叫陈太学去,这让他不知所措,可如果不跟去,他又为什么到成都来呢?
  电梯门打开之后,张保国他们进去了,陈太学才进去。陈太学进去的时候,把脚提得老高,他很紧张。门关了,陈太学不得不跟那些人脸对脸地站着,还能听到他们因喝酒过多而重浊的呼吸声。他脑子里昏昏荡荡的,想找句话出来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手心又开始冒汗了。
  电梯上了两层,张保国主动跟陈太学搭了腔,张保国说陈太学你还快嘛。张保国的声音很小,但在电梯里却嗡嗡的,显得很突然,很陡。陈太学像从梦中惊醒,忙笑着说,张经理唤我,我还敢拖拖拉拉的?张保国一听,脸沉下去了,陈太学你这人,是你自己要来,怎么成了我唤你?陈太学知道说错了话,惊慌失措地纠正,是我自己想来的,我早就想来成都看看了!
  几个人住二十一楼,每人一套房,但几个人都进了张保国的房里。
  刚落座,张保国就对他们说,做保健吧,做点儿保健。
  陈太学没有坐,听了张中国的话,他说我去叫人。
  张保国很不耐烦的样子,说打个电话不就得了。他没让陈太学打,自己拿起了床头边的话机。他一直都是唔唔地应,说得最明白的话只是报了个人数,这其中自然不包括陈太学。
  放了电话,张保国问陈太学,你开房间没有?陈太学说没有呢。张保国说你自己去开一个吧。
  陈太学就出来了。他乘电梯下到了大厅,在张保国他们坐过的沙发上坐下来,抽烟。他身上揣着两种烟,一种是二十八块钱一包的中华,一种是两块钱一包的五牛。散出去的是中华,他自己抽五牛。一支烟抽完了,他才去总台支支吾吾地问价码。那个长得很水灵很鲜活的妹子,老半天才听明白他的话,说你问这个呀,二楼娱乐中心才清楚。妹子准备拿电话拨,陈太学说不拨了,我自己去问主是。他上了二楼,在东侧娱乐中心外面拦住一个女服务生,把二十一楼要做保健的事说了,女服务生说我知道,人已经上去了。陈太学说啥价?每个一千三。陈太学心里一惊,这么贵?女服务生斜了他一眼,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宾馆,再说他们是包夜的,还享受全套服务。陈太学说,全套服务是啥?女服务生眼睛望着别处,哎呀先生,未必你不懂啊?
  陈太学以前的确不懂,现在倒是听出来了,他再次下到大厅里,坐在沙发上。
  原来他们是来做这个的……陈太学的心里涌起一阵悲凉。
  陈太学在高州城街上见到过张经理的妻子,那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人!张经理本人一米七五的个子,很挺拔,额头宽大。他妻子只比他矮一点,圆脸,鼻头和下巴都很亮,一头直发。陈太学见到她的那次,她穿着一条能藏住两个人的大裙子,裙子上到处都是包,她挽着丈夫的胳膊在街上走,真是很逗人看的。据说,他们俩是大学同学,张经理为把她追求到手,还割过手腕子,流了很多血。既然这样,怎么能跟别的女人干那种事呢?
  陈太学的头很痛,他用汗湿的手指刮了几下头皮,尽量不去想那件事,而是想家,想儿子。想到儿子,他的头不痛,心又痛了。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总是考不上。陈福的成绩究竟怎么样,陈太学并不知道,他每次问起,陈福都是一个字:好!不过,有了这个“好”字,陈太学就放心了,可他为啥就是过不了大学那个坎儿呢?
  大厅里人并不多,在另一个角落里,坐着几个跟陈福年龄差不多的人,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摊脚摊手地坐在沙发上。陈太学痴痴地望着那几个人,满脑子却全是儿子瘦筋筋的模样。他觉得,儿子迟迟考不上大学,不是儿子的责任,而是他的责任。在他包工之前,儿子过的是人日子吗?家里那个穷,裤腰都只能用稻草捆!
  陈太学记得,有一年他带着儿子去镇上借钱——他常常把旱烟卖给镇农机站一个人。陈太学之所以去找那个人借钱,是他实在没地方借了,只能想这个办法。陈太学住在老君山上的大荒村,这片土地就像它的名字,石头长,杂树和野草也长,就是不大出庄稼,更不生钱。那天陈太学走到农机站门口,见那人刚好站在他办公室门外的石梯上抽烟。陈太学抢上两步,喊了声:老蒲。老蒲又诧异又高兴,说今天又不赶场,你上街做啥?陈太学没答话,回头招呼儿子,福儿,你过来,这是蒲叔叔。下山的时候,陈福一直跟在父亲后面,到了镇口,他就故意落得远远的。可这时候父亲叫他,他只好红着脸走过去,叫了声蒲叔叔。老蒲问陈太学,这是你娃娃?陈太学说是,他正读书,成绩好得很!老蒲说,成绩好就对嘛,你太学将来就有福嘛。陈太学说老蒲啊,我今天来,就是想找你借几个钱让他上学呢。老蒲像被烫了一下,我有啥球钱借给你?我的娃娃也在读书呢!陈太学抿了一下被山风吹裂的嘴唇,说我知道,可我没法呀。言毕摸出早就裹好的旱烟递过去,老萍接了,陈太学又立即划火柴。他右手的大拇指在砌塄坎时被砸断过,现在是翻翘着,拈火柴很不灵便,老半天他才划燃了,捧过去给老蒲点。老蒲比陈太学高一大块,却不弯腰,陈太学只好踮起脚跟。老萍抽着烟,不看陈太学父子,只望着阴郁的天空。陈太学说,老蒲……老蒲像没听见他的话,陈太学吧嗒了几下嘴,又说老蒲……陈太学的声音听上去很微弱。老蒲紧紧地含着烟,但并没吸,他的烟早就没有火星了。陈太学不再说话,只望着地上,望着老蒲的脚。
  农机站的院子里静得令人发慌。
  又过了好一阵,老蒲终于说,进来嘛!陈太学抓住儿子的手,跟随老蒲就往里走。进了办公室,老蒲拉出抽屉,拿出十块钱,陈太学伸过颤抖的双手去接,但老蒲手一缩:你得打张借条。他摸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和一支圆珠笔芯。乡里人借钱,是从不打借条的,要你打借条,就是不相信你。陈太学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接过纸笔,歪歪扭扭地写。借条写好了,老蒲才迟迟疑疑地把十块钱递给他。
  陈太学拉着儿子出门,走到门口,他回过头说,二场我给你带两斤烟来,就算我送你的。
  当他们离开了农机站,陈太学才发现儿子眼睛红红的,气不是呼出来,而是往外抽。陈太学在心里喊,老蒲是个好人啊。在那年月,有谁敢把十块钱这么大一笔数字借给无缘无故的人呢?而且老萍也有一儿一女,都在区中上学。陈太学对老蒲充满了感激,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的卑微,却给儿子的内心是一种无言的伤害……
  此刻,他在沙发上动了动,沙发吱吱地叫了几声,像很不乐意他坐在上面一样。陈太学将湿漉漉的手恼怒地在沙发上擦了几把,心里问自己,我哪像个当爹的?
  夜晚走得出奇的慢,陈太学没感到饿,只感到累,真想开个房间好好睡一觉,但一个房间要四百多,他又舍不得,他就蜷曲在沙发上,一分一秒地挨。他回想着这一整天的经历,回想着他在张保国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连他自己都感到恶心。但他明白,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这样做。他这样做了,才可能讨得一杯残羹。这是没办法的事。天底下,有几个掌权的不希望别人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又有谁愿意自甘卑贱?说到底,那都是逼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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