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变脸

作者:罗伟章




  小兵一瘸一拐地走下了翠屏山,从家里带来的被子也没拿。
  翠屏山上的别墅群已大体成型,但还有几项工程没修,主要是广场、步行街和健身中心。陈太学承包到了广场,那个广场叫日光广场,很气派。张保国对他说,这项工程做完,还有更多的活等着你陈太学。市里决定,要把高州城继续向外扩展,加快高州市城市化进程,跟上与国际接轨的潮流。
  谁也想不到,可以说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日光广场动手修了十来天,就出了一件大事——张保国被逮捕了!
  陈太学听儿子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刚从都江堰回来。一个人在租房里,正往那个小本子上记录这次去都江堰的花销。陈福话没说完,陈太学的手机就掉到地板上,他捡起来,吹了一口灰,听到儿子的声音还在里面响着。他说你个狗日的,你听哪个说的?陈福说贺经理二十分钟前到翠屏山走了一趟,是贺经理说的。
  陈太学关了电话,突然嚎啕大哭。
  他一点也不怕别人听见,就对着门哭。由于脖子短,他的声音好像出得特别快,特别粗壮。
  他甚至想把门打开,朝着外面喊。他也不知道喊什么,就是想喊。
  半个时辰之后,陈太学出了房间,往翠屏山赶,他要面对面让儿子把那事再说一遍,还要从别人口中印证。消息是确实的,人人都知道了,而且有人还蛮有把握地说,张保国这次是因为经济问题落马,发端却是见惯不惊的权力之争。局长马上要退了,张保国想当局长,另外一个副职也想当局长,双方都铆足了劲儿死掐对方。那个人手脚比张保国快,他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完全掌握了平时张保国送钱最多的包工头(这其中不包括陈太学),一个一个找他们谈话,让他们联名状告张保国索贿。他许诺,只要这事办成了,以后就把大工程给他们做。这些包工头平时在张保国面前卑躬屈膝,但心里都是怀着怨恨的,既然卖了张保国有好处,那就卖吧。张保国就这样栽了(陈太学由此判断,那些包工头肯定也跟他一样,有个秘密的小本子)。
  本来,上面准备将张保国最后发包出去的一批活收回来了,但那样势必引起混乱,就罢了。
  陈太学彻底恢复了冷静,他把老婆和儿子都找到自己办公室,沉着嗓门又声色俱厉地说:你们都给我听清了,不管谁问你们啥,你们都装着啥都不知道!马芬说,我们本来就不知道嘛。这是实话,陈太学的那个小本子,是他的绝密文件。他每次到都江堰,都给老婆和儿子撒谎,说是去进材料。马芬根本就不懂工地上的事,陈福是能不招惹父亲就不招惹,父亲是不是进材料去了,陈福根本不关心。他们能知道什么呢?
  说完这些,陈太学又独自回到租房,将那个小本子拿出来,摸出打火机,啪的一声摁燃,却不动,直到打火机上靠近火苗的塑料烧流了,成黑色的一团了,他那根受过伤的、翻翘过来的大拇指,也被烤得皮肤打皱他才将打火机熄灭。
  他愣愣怔怔地看着左手上的本子,之后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还差两页,这个本子就记满了。
  本子上记下的不仅是张保国的罪状,更是他陈太学的屈辱。
  他眼睛一闭,又将打火机摁燃,把本子点着了。
  蓝幽幽摇荡着的火光,在风里发出噗——噗——的响声,像是叹息。
  当最后一丝余烬挣扎几下就归于彻底寂灭之后,陈太学对着那堆黑乎乎的灰烬说,张保国呀张保国,你平时说我耿直,我也算耿直到家了,我把本子都烧掉了。你都江堰的那个“表妹”,我同样不会说出去,你放心,不管谁来我这里查访,我都不会说。我陈太学该对得起你了吧?
  想到都江堰,陈太学又警觉起来了。住在别墅里那个寂寞的女人,对这边的事当然是一无所知,她再给张保国打电话,肯定是打不通的了,就只好给陈太学打,陈太学现在怎么能接她的电话呢?想到这里,陈太学迅速把屋子收拾干净了,跑出去换了手机卡。
  就在那天,陈太学被传到了专案组。他除承认陪过张保国打牌之外,对别的事滴水不漏……
  没过多久,张保国被公开庭审。法庭在老城,陈太学抽时间去听了。陈太学把这一天看成是对自己具有非凡意义的一天,因为他觉得压在自己脊梁上的那块石头崩塌了,碎了!虽然还是穿着不值钱的衣裤,但在昨天夜里,他让马芬用瓷盅装上滚烫的开水,把衣服上的褶皱都熨平展了。他去得很早,坐在最后一排,静静地等待着将被告人押上来的神圣时刻。
  坐了不到十分钟,他听见不远处有压抑的抽泣声。那时候厅里的灯并没全打开,光线很暗,看不清是谁在哭。陈太学好奇地往那边移了两个凳位,才终于看清了——那是张保国的妻子!
  很长时间以来,陈太学的心没再这么痛过了,可现在却痛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多次陪张保国去“做保健”的事,想起都江堰那栋豪华别墅,他真想对旁边这个披散着头发、已明显憔悴下去的女人说:妹子呀,你哭啥呢哭,你没啥好哭的!
  张保国终于被警察带上来了,坐在被告席上。
  陈太学紧张得手心都快被汗水淹没了,挺直腰杆,比张保国坐得还正。
  庭审法官问:被告人张保国,你是否还有其他名字?
  张保国答:报告法官,我没有其他名字。
  张保国的声音是出人意料的洪亮。
  庭审法官问:被告人张保国,你是什么时候被拘留的?
  张保国又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庭审法官问:被告人张保国,你被捕前干什么职业?
  听到这里,陈太学就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处都在发出声音,要不是死死地咬住牙齿,嘴里也会发出声音,果真如此,他就要在法庭上出洋相了。他站起身,朝外走去。
  掀帘子的一刹那,他望了一眼张保国妻子的座位,那里不知什么时候也空了。
  外面阳光灿烂。这是陈太学进高州城以来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照耀。他没立即去工地,也没回租房,而是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他的步子迈得很轻快,他甚至想飞。
  走了好一阵子,他的腿才点沉了,步子也才慢下来了。这时候,他东瞧瞧西望望,觉得这座城市原本跟他也是很亲近的。他来高州城这么多年,还亲自参加了新城的建设,儿子儿媳也在新城买了房子,可他一直觉得高州城离他异常遥远,他不管站在街上的哪一只角,都感到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但现在他不这样看了。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一家夜总会前。
  他站在夜总会门外就不动了。
  娘的,陪张保国去做了那么多次保健,我都是在大厅里过夜。
  我为啥不去做做?我为啥不去做做?我为啥不去做做?
  他一连问了自己三声,才做出回答:老子也要去做!
  张保国不敢在高州城做,我敢!
  他腿一抬,大步迈了进去,高声喊:做保健,全套服务!
  从夜总会出来,陈太学却懊丧到了极点。进去时那么豪迈,但给小姐数钱的时候,他的手就哆嗦起来了,就开始骂自己是畜生。
  他垂头丧气地往工地上走,还没走到红旗桥,就看到贺经理迎面而来。贺经理个子也很高,只是不像张保国那样帅气、整洁。陈太学打起精神,抢上两步,叫了声贺经理。贺经理直杠杠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没理他。陈太学以为贺经理没听见他喊,也没看见他人,就转身追上去,给贺经理递烟。贺经理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手一拐,差点把烟碰掉了。
  直到贺经理消失在午后的人流中,陈太学还站在原地。
  他没去工地,回了租房。他是怎样走到租房,并躺到床上去的,事后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那块他以为已经卸掉的石头,又重新压住了他的脊梁,而且比以前更加沉重。
  他呻吟着后悔:陈太学呀陈太学,你为啥眼光就那么浅,不事先跟姓贺的搞好关系呢?你以为自己聪明,其实只不过是他妈的是一条狗!你就是一个当狗的命!
  这时候,他才情不自禁地怀念起张保国来了。张保国说话算话,这一点所有包工头都承认,而听那些经常跟贺经理接触的包工头说,贺经理说出的话就相当于他吐出的一泡口痰。贺经理比不上张保国。从私人方面说,张保国对他陈太学是有恩的,他不仅让陈太学富了起来,还特别信任他。那次陈太学去接受专案组调查时,人家问的全都是张保国受贿的事,对他在都江堰养情妇的事情,只字未提,这就证明,张保国的确只把那件事对陈太学说了。
  陈太学想着这些,禁不住为张保国,也为自己,悲伤起来……
  如果他不想再挣钱也罢,但钱那东西,有了一就想有二,有了二就想有三,数字越大,欲望也就越大,分明知道高州城要继续扩建,他陈太学怎么能不趁此机会大捞一把呢?
  陈太学就跟张保国当初在官场上一样,感到身前身后都是滚滚波涛,没有退路了,身不由己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哆哆嗦嗦地摸出烟来抽。他第一次那么深刻地把贺经理这个人放到他的秤盘上去掂量。张保国倒台之后,贺经理显得多么重要,就跟张保国以前当经理时一样重要;他还不像张保国那么容易接近,尽管当初陈太学请张保国吃饭时他推三推四,但再怎么说,陈太学给他发烟时他是会接的。如果说张保国是压在陈太学身上的一块石头,那么贺经理就是一座山。
  陈太学好像切身地感觉到了那座山怎样从天上飞下来,扣在他的头顶上。
  难哪!他怜悯地对自己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贺经理以前不也是在张保国面前低三下四吗?不也是连日带夜地陪张保国打牌吗?在牌桌上,不也大把大把地将钱输给张保国吗?贺经理输了那么多钱,说不定还直接送出去了很多钱,总得有另外的渠道把空出来的洞堵上吧!他说话不像张保国那么算数,证明他比张保国更希望利用手中的权力,捞到更大的好处。
  也就是说,只要有钱,就能让贺经理这座山移开?也只能这么筹划了……不管结果怎样,先试试吧。陈太学抬起屁股,躬身从箱子里掏出银行卡,出门取钱去了。
  晚上,他要想办法把贺经理请到八仙酒楼吃饭,八仙酒楼是高州城新开的,比金沙滩还要高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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