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变脸

作者:罗伟章




  母亲的丧事办得很奢华,光响器就请了九拨,这在大荒村是前所未有的。但陈太学回到高州城后,喉咙里老是埋着一只苍蝇,吞也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这主要还是与他儿子有关。邻近村子里来“坐夜”(吊丧)的,都要问起陈福,这真是往陈太学的心窝里扎针。何奎的父亲还是像往常一样,咬着根竹烟筒,开口闭口“我儿子说”。村里谁家婚丧嫁娶,都在几层院坝里放了八仙桌,饭时当餐桌,饭后供人打牌和闲聊,只要何奎的父亲在哪张桌上坐下了,四周就围了许多人,向他打听国家大事。本来是母亲的丧事,结果倒成了那老头子的新闻发布会了!
  陈太学不愿意想这些,可又不能不想,想起来就不能不伤心。只要他早就不责怪儿子了,只责怪自己。他觉得这都是因为自己的钱还不足够多的缘故。他相信只要有足够多的钱,大荒村人就不会把何奎的父亲放在眼里的,就会跑到他陈太学的腚下来舔肥的!
  那些天,陈太学持续不断地做同一个梦。他在梦中张开两臂飞翔,大河与群山在他肚皮底下影子一样划过。但是,不管他飞多长时间,飞多少里程,天气都是惨淡的,又冷又湿,而且后面还有人追赶。他看不清追赶者的脸,只觉得有一股阴气,使他恐惧得不敢有片刻的停留。醒来之后,他的手脚都麻木了,梦中的情景却刻骨铭心。
  要是我有很多很多的钱,就没有谁敢在后面追我了……想到这里,他无端地叹息了一声。
  翻年过去,高州新城已初具规模,张保国也在这时候当上了建设局副局长,分管项目部。
  这年初夏,张副局长传达了上级振奋人心的号召:开发翠屏山。
  翠屏山海拔不过四五百米,在群山簇拥的川东北,它根本就不能称为山,不过是土丘罢了。这片土丘位于城南,面积广大,形体浑圆,夏秋时节,野花盛开,香飘数里,高粱、玉米和水稻迎风滚动,住在城里的人,经常站在窗口,欣赏那绿浪滔滔的壮丽景色。到了冬季,外围的高山阻挡了来自大巴山和秦岭的寒流,因此翠屏山上依旧是草色青青,千竿挺秀。其“翠屏”之名,就是这么来的。正由于它的美,有关部门觉得,让它长不值钱的杂树、野花和庄稼,实在可惜。开发是早就定下来的,只是不能随便规划,要是在上面修普通商品房,简直辱没了那块地盘。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决定:利用山上良好的自然风光,修个别墅群!
  这是高州城“民心工程”的一部分(命令刚刚发布、“高州市小康示范村”的石碑就立在了翠屏山口),因为别墅是给山上的农民修的。山上有数百户农民,多少年多少代了,他们都住在木屋或者土坯房里,漏风漏雨,既不舒适,也不安全;住进别墅就不一样了,那些农民就一跃进入超级小康了。按高州城的现行房价,老城每平米一千元,新城一千三百元,而翠屏山上的别墅定在三千元,按最小户型二百平米计算,就要六十万元。农民每人拥有一亩水田,几分旱地,一家有一头耕牛,几条喂猪。有的人家猪也喂不起,牛也养不起,一年的民入也就几百块,这么算下来,他们要把那栋别墅买到手,不吃不喝,也是一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对农民这种现实的困难,有关部门是考虑到的,他们说如果你们实在买不动,就让别人来买吧,你们下山到老城住安置房,上面给每户补贴五千元,剩下的房款就靠你们自己支付了。
  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们就做了市场调查,别墅还没修,就已经销售一空。
  那段时间,张保国每天夹着公文包,带着几个手下,挨家挨户走访山上的农民:你买别墅吗?不买?不买就赶紧下山!
  这一次,不像开发河沿时那么手软,再不允许钉子户存在,谁要说声不,立即扒房子!
  推土机和挖掘机从临时开辟的土路轰隆隆地开了上来,在农民的田地里仓皇地奔跑。那时候,稻谷都抽穗了,正吮吸着金灿灿的阳光,准备长成饱满的骨肉,回报农民喂养他们的日子——农民只在春节休息过几天,之后就一直在田地里忙碌,他们要弄出那些庄稼,需要把眼睛看绿,把腰弯断,把指甲磨穿。可现在,庄稼都在顷刻间变成了泥浆。
  那些没来得及下山的农民,扑在田埂上痛哭。
  陈太学比较顺利地从张保国手里要到了一份翠屏山的工程,也上山去了。就在他上山的那一天,他看到了最早给他租房子的那家人。那家人在翠屏山修的砖房被推掉了,一家老小悲悲戚戚的,正背着锅碗瓢盆和破棉絮下山。陈太学知道,这些去老城住安置房的农民。没钱做生意,只有挑着担儿,占据街头巷尾做些小生意,而高州城正在创建省级文明城市,不许这些人给市容抹黑,恐怕生意也做不长久了。
  陈太学跟老房东招呼也没打。他觉得那是没有必要的。他已经有意识地在让自己的心硬起来。人身上的任何一部分,都是可以变硬的,包括心。他基本上不再想冉老头和沈志国了,即便想起来,也没多少特殊的感觉。现在,真正能够让他心痛的就是儿子了。
  让陈太学没预料到的是,翠屏山工程动工不久,陈福就从浙江跑来投奔他了!
  在陈太学的印象里,儿子很瘦小,可那只是陈福小时候留给他的印象,其实,陈福上初中时就比父亲高, 有些瘦的,但绝非陈太学心目中的瘦成一抓筋,外出打了两年多工,陈福的肤色变黑了,手臂上鼓起肉疙瘩。陈太学看着他这模样,竟然比看到他瘦瘦小小的样子还让他难受。儿子的样子无疑表明,他这两年多真是下苦力的。
  陈福以为父亲怎样处罚他,可陈太学却没明确地表示任何态度,他只是带着儿子,去老城的贫民窟走了一遭,从下午一直走到天黑。回来后,他才问儿子有啥想法,陈福低了头,说爸爸,我啥都听你的。陈福的这句话,猛然撕开了父亲心灵上结痂的伤疤,陈太学跳起来骂:你个狗日的,既然啥都听我的,我叫你考大学,你为啥就不考了?你说呀!陈福能说什么呢?他只是把头垂得很低。陈太学一把揪住儿子的头发,让他的头昂起来,点着他的鼻子骂:你不考大学,还跑了!你奶奶的死,就是你龟儿子造的孽!要是你不跑,你奶奶就不会死那么快——啪!陈福挨了一记凶狠的耳光。
  此时,陈太学退到一旁抽烟。抽一口烟,他就在心里哭一声:为了这个家,我把屁股都撅给人家了,你还嫌我被糟践得不够么……
  陈福依然像过去那么胆小,甚至更加胆小,但做事勤快,每天清晨四点钟,他就帮母亲去市场买菜,用斗车推到工地食堂,又忙着淘洗。见儿子这样,陈太学的怒火消了,只要儿子推着斗车出门,他就望着儿子的背影,沉痛地摇头。
  让陈福去食堂里窜来窜去,陈太学认为那是丢人现眼。
  这天,他把儿子叫到身边,沉着脸说,走,跟老子去看工地。
  从那以后,陈福就到工地去了。他毕竟是有知识的人,又有从事建筑业的实践,很快就弄懂了里面的黑白,便在父亲的工地上做了监工。
  有了儿子帮忙,陈太学能抽出更多的时间陪张保国他们玩了。张保国当副局长后,他手下一个姓贺的人当了项目部经理,但陈太学把握住一个原则:只对张保国负责。因为张保国分管项目部,贺经理自然就归他管了,既然如此,陈太学认为没必要对贺经理多理睬,反正每次打牌贺经理都在,也跟他一样,对张保国说话诚惶诚恐,钱也只管往张保国手里输。
  一切都顺风顺水的,陈太学一家就在高州城住下来了。他很少想到老君山上的大荒村。大荒村有他的祖坟,然而,人死如灯灭,惦念是有的,终究无济于事;大荒村还有他的弟弟,陈太学偶尔会想起他,可他总是迅速把那份心思扑灭了。
  弟弟给别人当奴才的样子,仿佛是陈太学留在乡间的活标本,这让他很难受。
  陈太学眼下最迫切的事情,是给儿子找个女人。儿子的年龄已经不小了,是该找女人的时候了,可就是没一个合适的人。老君山的女人倒是多,说真心话,那山上的女人还长得很漂亮,但陈太学打死也不会同意儿子回山里去结个媳妇的。找个城里女人吧,又不可能,高州城的市民都把农民叫“弯弯儿”,这名字是怎么叫来的,陈太学不懂,反正是个蔑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就只有慢慢碰了。陈太学最担心的是工地上那些女子,现在他工地上有八个女子,多半都没结婚,陈太学害怕儿子被她们勾引了。说到底,那些人再勤快,再灵巧,模样儿再俏,不也就是穷弯儿吗?弯弯儿跟弯弯儿是不一样的,即便是要找个弯弯儿做儿媳妇,也必须是发了财的富弯弯儿。陈太学说这就叫强强联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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