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变脸

作者:罗伟章




  想到这里,陈太学突然特别的恋家。他对那个阴冷的家本来没什么留恋的,已有大半年没回去过,但此时此刻,他想家都想疯了。
  反正儿子十多天后就要高考,干脆明天去巴川县中看看他,然后顺便回家去一趟……
  天终于亮了,陈太学去付了所有费用,又回到沙发上,等张保国他们下来。
  快到九点了,张保国他们还是没下来。陈太学只有上楼去敲门了。张保国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陈太学说,张经理,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这时候,他闻到了房间里一股暖烘烘的气息。张保国说,唔。又说,你的事你放心啊,等等吧,等七八天再说吧。话音未落,门砰的一声被撞上了。
  陈太学下了楼,他去街上吃了五个馒头,喝了两碗稠稠的稀饭,才搭公交车去长途汽车站。
  直到坐上回高州的大巴,他摸了一把痒酥酥的脸,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回到高州城,陈太学直接就坐上了去巴川县城的车。巴川县属高州市管辖,其间只有两小时车程。县城里到处都在挖路,烂泥满街,从土里刨出的锈管子,从这头横到那头。太阳光毕毕剥剥的,把什么都烤得冒烟,恶臭咬得人直打干呕。陈太学从车站走到县中,不过就半里地,可他在高州城汽车站擦过的皮鞋,又沾满了泥浆,连裤子上也是。还有那股臭气,都扎进皮肉里了,使他浑身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死尸味。他不愿意以这副模样去见儿子。当他明白自己的卑贱给儿子带去伤害后,在儿子面前就特别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他退出学校大门,去街口上把鞋擦了,又去店里买了条十多元的裤子,找家旅馆洗了个澡。
  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在心里不停地骂:娘的,人家搞女人的钱我也给了,未必我不该为自己买条裤子,花钱洗个澡,人模人样地去见儿子吗?
  然而,陈太学最终没去见儿子。儿子前几次高考,他都提前去见了的,但儿子并没考好。陈太学害怕这一去会给他增加心理负担,他在校门口站了几分钟,就朝码头走去。
  县城到老君山脚下,只能走水路,汽划子速度慢,下了船还要爬一座高山。当陈太学回到家,天早已黑了。在山区里,天一黑就是什么都黑了,仿佛能用刀把那黑一块一块地割下来。吃过饭,陈太学最想做的事就是立马睡上一觉。他躺到床上去了,却没法入睡。老婆和母亲一直在吵架。两个女人都为这个家熬得灯干油尽,但就是不能互相容忍。她们吵架的声音不大,话也不多,但字字句句是带锥子的。母亲骂媳妇伺候过两个男人,媳妇则骂母亲前世不积德,今世生出了个傻子。陈太学不想劝她们,这么多年了,往对方心窝里塞冰块,捅刀子,已经成了她们的习惯,成了她们生活的一部分,劝是劝不过来的。
  陈太学只是累,只是不想听,而老君山上都是穿眼漏壁的木瓦房,放个屁也能传几层院子。天热,别看是山上,不吹风的时候闷得人直想叫,加上陈太学住的是虚楼,下面是牛圈,牛粪发酵后热蓬蓬的气息直往上蒸腾。还有蚊虫,山里的蚊虫指头那么大,飞起来哄哄响,咬不到你,也要让你明白它在惦记你。
  你们不吵就好了,陈太学暗自乞求,你们不吵架,再热,再多的蚊虫,我也能睡着,我现在别的不想,就想睡觉啊。
  但母亲和老婆还在吵。她们坐在一起,围着同一个簸箕剥玉米。
  陈太学从不偏袒谁,可他心里有恨。他恨母亲,也恨老婆马芬,这恨不常有,但他还是意识到了。母亲说马芬伺候过两个男人,是指她嫁过两次。她的前夫是个石匠,婚后不到二十天就在开山时被砸死了,之后马芬才以“过婚嫂”的身份嫁给了陈太学。当时母亲虽说不上满意,可她劝儿子:过婚嫂就过婚嫂吧,我们这家庭,能结个过婚嫂就不错了。现在,母亲却拿这件事挖苦马芬!马芬也没道理,她怎么能用那么恶毒的话去伤母亲呢?其实陈太学的弟弟陈太良也算不上傻子,“文革”期间,他搞过武斗,当过通讯员,这样的人能说他傻吗?他只是懒罢了。说懒也不对,他只是对自己的活儿懒,对别人的事却是尽心尽力的。十年前他就被分了出去,自那以后,他就没经管过庄稼,洋芋也好,苞谷也好,都是埋下种子就万事大吉,苗子生起来,瘦得都不忍心看。这村里,小兵家的庄稼也比他的即。小兵才十三岁,他爸几年前得了麻风病,被送到很远的一架山里隔离起来了,他妈又有风湿,常发鸡爪疯,指头僵直得筷子也握不住,可小兵一个孩子,硬是把庄稼侍弄得花是花朵是朵的,哪像他陈太良!有好心人教他,说太良,你挑两担粪去把庄稼淋一下嘛。听到这样的话,陈太良必然把厚厚的嘴唇一翘,将眉毛一甩,粗声大气地说,我那庄稼淋不得粪,一淋就淫了(肥料过剩)。他不做自己的事,却随时都在等候别人的召唤,只要有人请他干活,他就高兴得过年似的,砍柴、背力、站在奈何桥上装鬼收钱他都做得像模像样,兴兴头头。
  有啥办法呢,天生一个当奴才的贱命!说到贱,陈太学自然又想到了自己。听着母亲和老婆针尖对麦芒,他的胸腔里咕嘟嘟地冒着气泡:你们哪里知道,我现在比太良还贱,为了这个家,我是在给别人当狗,可你们还在为莫名堂的事吵架呢!可怜了自己,他又恨起自己来。说到底,他恨母亲和老婆,都不如恨他自己。没有谁天生就喜欢吵架。贫贱人家百事哀,这是穷出来的。而家里这么穷,都是他的责任……
  第二天,陈太学起得很晚。天要亮的时候他醒过一回,准备起来,可实在太困,困得翻个身都懒得动,他偏过头,又在习习晨风里睡了过去。狗在院里扑鸡,扑得鸡咯嗒咯嗒地抗议,才把他吵清醒了。翻身起来,屋子里没一个人,太阳光花瓣一样洒在屋子中央,带着凄凉的宁静。饭挂在铁火搭钩上,陈太学吃了,就准备下地帮妻子和母亲干活,可他的精气神一点也提不上来,再说他也不想跟妻子和母亲面对。他跟她们都没有话说。
  这个家里,如果不是因为有儿子,他简直没啥想头。
  他真想回到高州城去。
  可是他怎么能马上回去呢,工地上的事情,昨天就完了,他手下的工人,正等着他结账呢。
  而他已经没有钱了!
  到这时候,陈太学才明白,他之所以回家,主要是想借此赖掉农民工的工钱。
  他摸出烟来,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得舌根底下又麻又苦。
  在此之前,他从没赖过农民工一分一厘,现在终于把这事做出来了。这让他觉得自己太卑鄙,太不是人。他眼前晃动着一个人影,这个人姓冉,六十多岁,长着乱糟糟的花白头发,瘦得穿什么衣服都像挂在晾衣竿上,工地上的人都叫他冉老头。冉老头来自云开县,云开县穷得很,一年四季都只能喝清汤寡水的稀饭吊命,外县人经常取笑他们,说云开县人喝稀饭的声音,飞机上也能听见,冉老头家在云开县又算穷的,所以他才拼了老骨头出来打工。来陈太学的工地不久,有天拌混凝土的时候,他把腰弯着,可弯一会儿就直不起来了。他把铁锹挂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痛,不远处两个年轻人跑过来,说冉老头你咋啦?他说我的腰直不起来了,你们给我扳一扳。年轻人扶住他,想让他慢慢伸起来,但他根本动不了。年轻人要把他抬到工棚里去,可冉老头不肯,他还有那么多话没完成呢。话没完成,就领不到钱。年轻人说,冉老头,你是要命还是要钱?冉老头的脸都痛紫了,挥挥手,让年轻人去忙自己的事,之后扶着锹把跪下去,再把双手匍匐在地上。这么跪了好一阵,他的腰才缓过劲来了,又继续干活……
  陈太学忿忿地把烟头扔进火堂,像冉老头就在他面前,他对冉老头说,你叫我咋办?我的钱都拿到成都去,让张保国那狗日的搞女人花了,你叫我拿啥给你?你想啃我的肉,就啃两口吧!
  话是这样说,陈太学的心还是像被刀子剜了一下。
  他无法想象冉老头跟那群人去工地上找不到他、去租房也找不到他的情景。
  但事已至此,赖也就只好赖定了!他知道,只要他几天不露面,工人们就会离去。他们耽误不起。对他们而言,误一天工就是荒了一天的心,他们的家都荒了,心再一荒,就啥也不剩。他们可能在附近找活,那没关系,一旦离开了他的工地,陈太学就完全可以不认账,这是高州城雇主与雇工之间不成文的规矩。他们也可能离开了高州,那更好,那证明这辈子恐怕就再也碰不上面了,因为那些人都不是大荒村的。大荒村的人,凡上了小兵那个年纪的,几乎都到外省打工去了,他们都觉得外省的钱好挣。只有陈太学在本市找活,也只有陈福还在念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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