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变脸

作者:罗伟章




  陈太学又问妻子,他分明知道我在包工,还跑那么远去干啥?
  马芬疲惫地摇了摇头。
  这个狗日的!陈太学咧了咧嘴。
  次日一早,马芬就回去了。她来得急匆匆的,走得也急匆匆的。离开了农活,她就像从忙碌的生命里偷了闲暇,很不应该似的。再说家里还有个日渐老迈的老人,她不得不早点回去。
  陈太学也想回去。他不想干了。他没了心情,完全没有了心情,他真想撂下活就走。可往哪里走呢?回到那个注定比先前更加阴森更加破败的家里去吗?
  正是想到家里的阴森和破败,陈太学开始检索自己的一生。那实在是缩手缩脚的一生!他觉得,自己这几十年都是为儿子活的,本想依靠儿子改变处境,可那个没心没肝的东西跑了,如果他再甩手,那个家就没指望了。回去种那一点田地吧,腰杆累断也就那么回事儿。而且,大荒村人说不定都在讥笑他:自以为陈福能像何奎那样成为老君山的一条龙,铂花了不少,到头来才知道是一条虫!
  陈太学把妻子送上车,回来在床上躺了一昼夜。起床后,他去水龙头上长时间地洗脸,随后他走出门,把招募的人集合起来,走向了工地……
  陈太学进城之后,一直在搞建筑,但他并没有真正深入到建筑行业。现在他单独承包一栋楼,终于成为建筑业中的人了,但他很快发现,这个行业就像钢筋混凝土一样没有透明度。
  没有透明度,就相当于暴雨之后的池塘,是趁浑水摸鱼的大好时机。
  陈太学第一回挣到了他做梦也不敢想的那么多钱。
  当他把银行卡捂在胸口上时,一点也没有兴奋。他想到了儿子,儿子不怜惜他的苦心,屁股一拍说跑就跑了,使他前段时间一直对儿子充满了怨恨,可当他把大沓的钱拿到手,才明白自己无法把儿子恨得起来。他说儿哪,你跑啥呢跑,爸爸再送你读十年八年高三也不着难,你为啥要跑呢?
  但是钱毕竟是可爱的,钱不仅可以用来过日子,有时候还能疗治心灵的伤痛,慢慢地,陈太学流血的心口结了痂,只专心致志地谋划从挣钱上获得自己的拯救。
  他明白,要挣到更多的钱,就必须把张保国服侍好,因此不停地请张保国吃饭。这天下午,他又去金沙滩订了个雅间,吃晚饭的时候,张保国带来了三个人。饭毕,张保国用一只手蒙了嘴剔牙,边剔牙边说,去红花茶楼坐坐吧。陈太学闻言,急忙起身去总台付了款,又回到雅间打了声招呼,就下楼坐上出租车往红花茶楼赶。红花茶楼在城北,比较远,虽然张保国他们个个都有车,挤下一个矮小的陈太学很容易,但没人邀请他坐。去了茶楼,他要了个雅间,刚把门打开,服务小姐就把茶谱送上来了。陈太学一看,最便宜的也要四十八块钱一杯,他的心被捏了一把,脸色有些发青。服务小姐忙以安慰的口吻说,我们是打折的,八折。陈太学翻着眼皮算了一下,脸色一点也没转过来,但他还是咬着牙帮,给张保国四人各泡了一杯最贵的“巴山雀舌”(打折后一杯也要五十六块),自己要了杯不花钱的白开水。
  服务小姐冲茶的时候,陈太学看见那些青绿色的叶片,见水后立即如雀舌一般灵动起来,似乎还听见了它们发出叽叽喳喳欢快的叫声。
  过了十多分钟,张保国他们来了。张保国将茶杯端起来摇了一下,就别过头叫小姐。张保国说,客人还没到就泡茶,咋这么不懂规矩?小姐的脸涨得像要喷出血来,说是那位先生叫泡的。这下轮到陈太学的脸要喷血了。张保国皱着眉头,叫小姐去把茶倒掉,他不喝这个,他喝“雪绒花”(跟巴山雀舌一个价)。张保国这么一说,另两个人也要求倒掉,也要喝雪绒花。只有第四个人没这样做,他本来也准备让小姐倒掉的,可在出口的一瞬间,他望了陈太学一眼,他望到了陈太学又尴尬又酸楚的脸,还望到了陈太学洗得发毛的衬衣领子,就把话吞回去了。小姐将三杯茶端出去,噗噗噗三声,倒进了桶里。
  那是一百六十八块钱哪!
  张保国说的是“坐坐”,结果坐了一个通宵。他们是来打麻将的。麻将提上来后,张保国说,陈太学,你先上吧。陈太学急得双手不停地摇晃:张经理呀,我不会呀。张保国的眼帘沉下去了,这样,就只能看见他亮光光的额头。陈太学特别惧怕张保国的额头,他从那个额头上,刻骨地感觉到了彼此地位的悬殊和命运的落差。
  陈太学不会打,只有他们四个来了。
  但陈太学没走,而是坐在旁边观看,偶尔傻乎乎地笑几声,像是很有兴趣的样子。其实他一点也不感兴趣。他的神经都快绷断了。在老家大荒村,会打麻将的人并不少,平时没时间,春节那些天就打疯了,就连陈太良,过年时肉也吃不上,但他必然要把帮人背力挣的几个辛苦钱节约下来,等到春节打麻将。刚吃过团年饭,那些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躲到人家的虚楼上去,从早到黑地搓,再大的风雪也不怕冷。只有陈太学等少数人不玩麻将,陈太学哪里敢呢,那可是现兑现地搞输赢,不是闹着玩的。他听到麻将声就睡不着觉,就想起弟弟陈太良的那副苦相。陈太良打麻将从没赢过,全是输,输光了就找人借,借来又输掉。年后,债主就让他去下力,把最不是人干的活拿给他干,事后别说给工钱,连饭也不煮一顿。为此,陈太学骂兄弟是猪脑壳,还骂所有打麻将的人,说他们死后都要下十八层地狱……
  在茶馆打牌的人,都不希望旁边有个倒茶的服务员。他们的输赢太吓人了,不想让外人看见,而陈太学恰恰充当了服务员的角色。谁的茶下去一点了,他立即续上。到半夜的时候,陈太学疲倦了,真想睡。雅间里有柔软的沙发,比他租房里的床好得多。可是他怎么能睡呢?张经理并没让他在这里陪,也没说不准他向 沙发上睡,可陈太学就是觉得自己的脖子上套着一根链子,那根链子被张经理牵着,张经理没睡,他也就不能睡。
  可他实在熬不住了……
  仿佛是在极其荒凉的远地,有一个缥缈不定的声音朝陈太学喊:陈太学你睡吧,你当牛做马地劳累几十年了,也该休息一下了!
  这个声音叫走了陈太学的灵魂,他翕着嘴,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候,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妈的怎么没烟了?
  陈太学猛然惊醒,出门去买了条中华烟来。他把烟一放,几个人就抽上了。谁也没问这烟是怎么来的。
  次日凌晨,牌局才散伙。
  陈太学回到租房,脊背弯成一张弓,不停地呕吐。呕得鼻涕和着泪水一起流,五脏六腑像都要冲口而出。他每呕一下,就急促地呻吟几声,随后就叫,儿哪……儿哪……
  然而,没过几天,陈太学就把打麻将学会了。
  那天张保国见他上了桌,嘴角翘起来笑了。张保国笑起来是很好看的,洁白整齐的牙齿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张保国说,陈太学你还行嘛。陈太学嘿嘿地笑。陈太学笑起来就不好看了,他脸上皱纹多,嘴阔,牙齿黑黄黑黄的,他笑得越厉害,就越给人一种哭的感觉。
  许多时候,陈太学真是想哭,真想把他的心事向人诉说,可是,牌桌上的人谁会听呢?谁又在乎他儿子是中了举还是跳了河呢?不能对人说,陈太学就对麻将说,每摸一颗麻将, 对它说一声:伙计,我的儿子跑了!他本来是很听话的孩子,本来是当大学生的料,可不知咋的,他不参加考试了,说跑就跑了!麻将在他手里变得湿淋淋的,麻将也像在流泪……
  陈太学是个聪明人,他明白陪张经理打牌不仅仅是陪,更不是来赢钱的。只要跟张经理坐在一起,他就必须输,而且输得要有水平。经过接连不断的实践,陈太学对“陪”的含义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有时候,他是陪张经理,而有时候,他又是帮张经理陪人。这其中的区别,全靠一双眼睛去观察。如果张经理跟来的那些人说话,屁股是坐得稳稳实实的,也基本上不笑,证明那些人不是张经理的下属,就是比他级别低,这样,陈太学就大胆地把钱输给张经理。如果张经理的屁股依然是坐得稳稳实实的,但他经常笑,笑的时候只是嘴笑,眼睛不笑,证明这当中有张经理的同僚,哪怕有比他级别高的,但绝不是一个系统,这样,陈太学照样可以大胆地把钱输给他,只是对作假的水平要求更高,输了钱后还要装模作样地抱怨几声。如果张经理只坐了半边屁股,有半边尼股是欠起来的,上身前倾着,笑的时候,不仅嘴笑,眼睛也笑,那陈太学就知道了,这个钱,只能给张经理输三分之一,那三分之二,则必须输给让张经理如此不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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