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假牙

作者:阿 宁




  林传真又说:有一次她跟系里请假说家里有急事,拉着我上了泰山。我本来不愿去,还是她买了票,硬拉着我去的。
  乐红说:没有的事,我什么时候拉着你去了?
  林传真又说:在泰山,她看见一个算命的,非要算算。那个老道让我们抽签,结果我抽了个上上签,说我们白头到老什么的,那个老道还说,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情,还拿宋庆龄跟孙中山比例子,把她说得一冲动,给了人家一百块钱。
  这些细节回忆起来,乐红也很兴奋。她说:就是那个老道把我说迷糊了,要不然我怎么会嫁给你?
  同学们说:乐红,你别得了便宜卖乖,我们那时候谈恋爱,大冬天也得在树林里站着,别提多受罪了,哪有你幸福。
  林传真说:你问问她,那时候冬天一见了我,就把凉手放到我胸口里了,硬让我拿胸口给她暖着。乐红看他越说越不像话,红着脸阻止:你少说点儿行不行?
  林传真说:我今天高兴,你不要扫我的兴。
  林传真刚配的牙戴着松,说话一多牙往下掉,说几句话用嘴一抿,把牙抿上去,那情景让乐红难堪。她说:算了,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该回去了。
  同学们也看着林传真的牙尴尬,说:也好,今天就到这儿吧。
  林传真不肯罢休,说:还没喝好呢,再干一杯。
  乐红不得不趴在耳边提醒他:你看看你的牙,大伙儿看着多难受啊。你要是想喝酒,就喝两杯,别总说话了。
  林传真怔了一下,明白乐红觉得他丢了人,他涌上一股恶意,索性把假牙掏出来放在碟子里,说:我早就不想戴这玩意儿了。
  摘下假牙的林传真,两腮顷刻塌陷下来,嘴周围的皱纹急剧被放大,他从一个中年人,转眼变成了老年人,在场的人都被林传真的举动惊呆了。只有乐红,扭过脸不看林传真,她说:咱们喝酒,咱们喝酒。
  林传真说:这回我的牙不影响我说话了吧?
  他的假牙在碟子里放着,上面还沾着一块绿色的菜叶和一些肉渣。男生们替他难堪,女生们觉得恶心,谁都不愿朝他的方向看。林传真用筷子拨弄着假牙说:这就是真实的林传真啊,可惜,他再也不年轻了。
  乐红想哭,她极力岔开话题,林传真却不罢休,对别人不停地说他的假牙。
  同学们看到这个情景,都说:不行了,再喝就醉了。咱们下次再聚吧。
  林传真喊:服务员!
  服务小姐跑过来。林传真说:拿一个塑料袋来。
  服务小姐跑着送来塑料袋。乐红以为他要打包,暗暗拽他,没有想到,他却把碟子里的假牙装进了塑料袋里。
  他就那么瘪着嘴离开了酒店。酒店迎宾小姐开门送他们时,乐红脸上火辣辣的,她是硬挺着,才没在同学面前失态。
  同学们把他俩送到学校。下了车,乐红邀请大家到家里坐坐。谁还敢去她家,都说:下次吧。同学们上了车,乐红冲大家招手,林传真在旁边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甚至都没有跟同学们说话。乐红觉得这个晚上丢尽了人。
  回到家,林传真坐在沙发上抽烟。他把一只脚放在茶几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玩弄装假牙的塑料袋儿。要是往常,乐红会给他倒一杯水,现在乐红一个人进了里屋,她扑到床上一动不动。
  她趴在那里,好长时间不说话。她觉得自己没有哭,可是脸下边的床单湿了好大一片,听着林传真在外屋看电视,没有过来问她一句话,她终于憋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林传真把电视的声音调得更大了。
  
  乐红从邻居家把孩子接了回来。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跟林传真分床睡,孩子看到妈妈默默地搬过来,眼睛里闪出担忧的目光。
  乐红在她屋里睡了三天,她开始还接受,后来对乐红说:妈,我怕。
  乐红说:你怕什么?
  她说:怕爸爸不高兴,要不,你回爸爸那边吧。
  乐红跟孩子发脾气:好,以后我再也不跟你睡了。
  看到孩子忧郁的样子,她有些后悔。自从搬到孩子屋里,她一直等着林传真把她被褥搬回去,林传真没有,他宁愿看着她在孩子屋里睡。她能感觉到他的意思,是想看看她怎么收场,你不是想找台阶吗?我就不给你台阶,让你自己折腾。
  林传真的态度,让乐红从怨变成了恨。好,你不理我,过几天我带着孩子搬出去。
  这个决心刚下,她就动摇了,因为她承受不住老师们的关注。
  他们在酒宴上的事很快在学校传开了。不少人知道,林传真当着乐红班里的同学,故意把假牙放到碟子里。他这是成心恶心乐红。他怎么能这么干啊。
  也是乐红活该,谁让她当年勾搭有妇之夫呢。
  乐红能感觉到别人幸灾乐祸,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想别人怎么议论她。
  白天,她出门前都要仔细化妆,把眼睛周围的青色眼影压下去。她穿最贵的衣服,极力往时尚里打扮,她现在才明白,青春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再没有青年时代,过去不曾看重的东西,原来这么宝贵。
  不管乐红出门时怎么精心化妆,人们也能看出来,她的眼睛是肿着的。
  有些女教师故意装作不知道,问乐红:乐老师,这几天怎么不见你跟林老师出来散步?
  乐红说:我前两天崴了一下脚,不敢走时间长了。
  什么时候崴的?
  就是三四天前,我们在外面吃了顿饭,上楼时崴了一下,当时不觉得疼,第二天就疼得厉害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要注意。
  乐红知道人们在看着他们,已经三天了,她没有跟林传真一起出过门。她是会掩饰的,林传真却什么都写在脸上。他的胡子三天没刮,脸上像长着一蓬乱草。他的假牙除了吃饭,再没有戴过。他出门时,人家看见的是一个小老头儿。
  乐红又恨又痛。这就是她深爱过的林老师吗?她当年是想让他幸福一辈子的。当时他跟她说家庭的不幸,说有一次两口子打架,邓韵拿着盘子朝他扔过去,差点儿打瞎他的眼睛。说母亲在他家住了一星期,再也住不下去了,母亲没有说邓韵一点儿不好,反而说:只要你们两口子好,妈就放心了。
  母亲是忍着眼泪走的,他什么都清楚。
  当时乐红涌起的念头是,绝不能让他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她要让他幸福。她要让邓韵知道,还有比她更年轻的女孩子爱他。
  现在,她的林老师一脸憔悴,她开始怀疑他当初说的那些话是否真实。他的前妻真有那么坏吗?可能她还不如邓韵,你看林传真的脸色,还不如跟前妻在一起时好。
  可她又有什么错,她把家里活儿都包了,洗衣、做饭、带孩子,就像一个家庭妇女。为了不使他压抑,她宁可放弃自己的政治前途,这一切换来的是什么?是他当众把假牙摘下来,让别人看到她嫁了一个衰老、丑陋的男人。
  如果自己当年嫁的是一个同龄男孩儿,看到她哭一定来哄她。林传真却不。人们都以为,他比她岁数大,有了矛盾会让着她。其实不是。他比她年龄大也就比她有定力,到最后坚持不住的总是她。因为她实在太爱他了。另外她也爱面子,害怕别人看出他们有矛盾。
  这一次她不想再迁就了,她一定要让他低头,让他说清楚,为什么非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让她在同学面前没面子。
  如果他不跟她说清楚,她就绝不回他屋里。
  
  林传真没有妥协的意思,他这几天没有多少课,周一上了半天,周四上了半天,剩下时间都在家里,渴了自己烧水,饿了切一点儿香肠在屋里喝酒,喝完躺到床上蒙头大睡。
  醒来他坐在沙发上发呆,好像在想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听见远处有个声音在嘀嗒嘀嗒地响。他知道那就是时间。他看见一生就这么流逝过去,头发就这么一根一根地脱下来,皱纹就这么一条一条地浮现出来。
  他知道乐红没错,却恨乐红,想激得乐红跟他发火。他知道自己一生在什么地方错了,不过这不是因为乐红,而是很早很早就出了问题。一句话,是生活错了。
  他想把错了的生活改回来,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一切似乎是乐红引起的,离开乐红,他就能回到理想的生活中吗?他没有把握。
  他没有勇气,他不敢肯定生活会比现在更好,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激扬文字的林传真了,他可以用他的假牙打击乐红,但他知道,戴上假牙的他不一定还能引起别的女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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