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假牙

作者:阿 宁




  
  六
  
  林传真仍然是老样子,每天上课、喝酒、看武侠小说。
  他把金庸小说都看了,又看梁羽生的,现在他正搜集古龙的小说。他甚至认为金庸的文学成就超过了鲁迅、郭沫若和茅盾,他还跟别人说,准备写一本武侠小说史,以后抽出时间主要从事武侠小说研究。听到一个学术尖子说出这种观点,许多老师感到痛心,他们虽然嘴里不说,心里却闪过一个念头,林传真完了,至少在学术上不会有出息了。
  林传真自己也明白,他的学术之路走到了尽头。
  他的父母都是小县城的干部,那是本省最偏远的一个县,跟内蒙古相邻。上大学前,他没离开过县城,甚至没坐过火车。他到省城上大学,是第一次接触大城市。他觉得省城的火车站是那么辉煌,跟他后来第一次到天安门广场感觉完全一样。
  他最初的勤奋就是为了战胜城市,想让城市接纳他,他没有关系可以依靠,他只有一个资源就是勤奋。在县城,别人说他是书呆子,现在他更是一头扎进书里。古人讲: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不错。对一个平民子弟来说,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他最初追求邓韵,是源于这样一个念头,哪怕自己是小县城出来的,也要娶最漂亮、最优秀的女孩儿。邓韵是外语系公认的系花,学校日语专业的尖子生。在全国大学生演讲比赛中,她获得了全省二等奖。他不考虑女孩子爱不爱他,只是为了证明自己。
  他后来一步步地接受乐红的爱情,或者说一步步诱导着乐红,越来越深地迷恋他,也是源于证明自己的愿望。
  他跟邓韵结婚不久,就明白俩人结合是个错误。婚前,他还能容忍俩人的不平等,结了婚,日复一日的消磨中他就不肯接受了。如何结束这个错误,他要挑选一种方式,这必须由他来挑选,而不是由邓韵。
  乐红在这时走进了他的生活,她也是个漂亮女孩儿,但比当年的邓韵稍稍逊色点儿,现在的邓韵却没法儿跟她比,毕竟年轻了十六七岁。他能想象到他们结合在校园引起的轰动,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这当然也要冒风险,他小心地回避着负面影响。只要乐红毕了业,他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影响他的政治前途,对男人来说,仅仅学术上的成功远远不够,就像女人需要爱来滋润一样,男人需要权力来滋润。
  林传真从不满足于在校园里当无冕之王,他的理想是跻身权力圈,在他跟乐红结婚后,和他学术上差不多的教师们进步很快,有的当了系领导,有的当了学校各部门的领导,只有他被落下了。他有时和乐红在校园里散步,看到别的男教师们羡慕的眼神,心里闪出的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的感觉。
  最主要的是,自从跟乐红结婚后,他就再也没有学术研究上的冲动,过去青灯黄卷式的生活他过不下去,哪怕有乐红红袖添香,他也不能忍受孤寂的书斋生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城市没了隔绝感,他不再害怕城市,如果对城市没有了危机感,他就再也没有学术上的动力。
  他回想自己走过的路,从来不是为学术献身的,只是想让生活变好点儿,学术是他敲开城市大门的一块砖头,虽然他还没有丢弃这块砖头,却不想为这块砖头多费力气了。他在婚后跌入到了温柔乡里,乐红却拿他当奋斗者一样,每天尊敬着,服侍着。
  随着孩子越来越大,他常闪过这样的念头: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他曾经比同龄的人优秀过,但他永远赶不上那些大师级人物,他知道这不是因为自己不聪明。那些大师们是为学术活着,他不是。学术是大师们生命的一部分,对他却是一个梯子。
  本来想用自己的成就换取点儿政治地位,乐红把它毁了。当年的离婚之战尽人皆知,怎么还有升迁的可能?现在他还奋斗什么,他讲讲课,看看武侠,就把一天的日子打发了。
  周二系主任找他谈话,让他增加两个班的课,这意味着每周增加12节,要在讲台上站四个上午。他不干。他问为什么给他增加,系主任说原来教这两个班的青年教师,考上了北师大的博士。
  他想,人不够你为什么还同意他考博?你同意他走,那你把他的课担起来算了。不过他没这么说,而是说身体不好,他问,能不能让别的老师讲?系主任说:别的老师都加了课,只有你还没加。
  他说:我绝对不能加课了,病倒了,现在的课我都讲不了,你还得找人替我呢。
  系主任说:这些青年教师想进步,咱们不能不支持。老同志总得多付出一些。再说,省教委对正教授给本科生的授课时间是有要求的,你一直没有达到,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考虑你的聘任问题了。
  话虽然声音不高,却说得很重。他看着这个比他小六岁的系主任,心想,我当年在校里红的时候,你还什么都不是呢,跟我来这一套?
  他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我是讲不了。
  回到家他还带着气,第二天他让人给系里捎了请假条,说他腰疼,上不了课。系主任接到请假条,带着三个副主任来看望他。领导们提了很多水果,安慰他,让他好好养病,还告诉他不用着急,等病好了再到系里上课。
  林传真知道他们不定急成什么样呢。这两年青年教师都在考研考博,每个系都感到教师不够,中文系更是如此。因为前几年中文系留校生最多,现在读学位的就多。
  系主任本来想让他多担些课,现在还得找人替他上课,狼狈透了。如果系主任表现出了狼狈,他躺两天也就算了,偏偏系主任说不着急,他从医院里又开了一张医疗证明,腰椎间盘突出症,卧床休息一个月。
  他并不真得在家卧床,他在家里看够了武侠,总要出去溜达溜达。跟乐红不同,乐红在社会上朋友不多,在学校人缘挺好;他在学校没什么朋友,社会上却有不少熟人。他有时到公园里跟人下棋,有时到机关里找人闲聊。系领导们第二次到家里看望他,他不在家,有人说在公园里看见了他,这就不能不让系主任对他有看法了。
  系主任找到乐红,一是了解一下林传真的病情;二是让乐红劝劝他,如果真的有病,当然可以休息,如果病情不重,就应该坚持上课。如果让别人在公园里发现了他,系里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乐红很为难,她在家里跟林传真不说话,怎么劝他?她跟林传真闹矛盾,系主任也听说了,不过系主任认为,他们俩人即使有矛盾,乐红也占上风,她说了话,林传真怎么也会认真考虑。林传真可以不拿系里当回事,却不能不拿年轻二十岁的妻子当回事。
  系主任当年也教过乐红,乐红答应了他。她不好意思跟系里说家里的事,系主任来找她,她就以为家里的事系里不知道,仍然想把这件事遮盖起来。
  回到家,她实在不愿跟林传真说话,看看林传真的样子,头发本来就不多,剩下的头发东倒西歪像个鸡窝。她给他买的假发,早扔到了一边儿,离老远就闻到一股发了霉的味儿。窗台上放着一个瓷缸子,泡着他的假牙,也有一股馊饭的味道。乐红本想跟他好好谈谈,一闻这味儿就再也不想说了,只想躲他远一点儿。
  她想,老天爷对男女是不公平的,两口子吵了架,女的只能哭,只能忍受,男的却可以臭你,恶心你。他们把人最讨厌的一面暴露出来,就像狐狸看见敌人故意放臭屁一样。
  孩子的学习成绩在下降,上次期中测验,语文才考了91分,数学考了89分,马上就要面临中考了,如果考不上重点中学,这就意味着她以后很难考上重点大学,林传真对这些连问都不问。
  一个人再自私也不能不管孩子吧?林传真只管自己的吃、喝、玩,他对孩子从不过问,他现在连课都不上,几乎没一点儿正事。乐红心里奇怪,自己当年怎么会爱上这么个人?
  爱情是怎么回事?一个同学对她说,爱情是失明的病人给自己开的最无效的药方,她觉得真对。自己当年瞎了眼,却拿林传真当了眼药。现在明白也晚了。
  她没有跟林传真说系主任找过她,这是他的事,她管不着。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孩子,怎么才能让孩子的学习成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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