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命案高悬

作者:胡学文




  吴响说,还得借我十块钱。
  村长没有好脸色,穷得就剩一张嘴了,还借,我再当两年村长,这条命也得让你借了去。掏出十块钱,狠狠拍给吴响。那顶帽子终是被他揪下来,那时,他已离开吴响很远了。
  
  十
  
  吴响踩着太阳的余光走进黄宝果品店。他的脸一半红,一半灰。红的那面是衬了霞光,灰的那面是挂了太多的尘土。
  吴响没赶上客车,只好截了一辆收猪的三轮。收猪的汉子死活不拉,他说我开车是二把刀,摔了猪我不怕,摔了你我担待不起。你这么高,猪这么矮,也装不到一块儿,警察瞅见以为我贩人呢。吴响抓着汉子胳膊一定要坐,并把那十块钱塞到他兜里。汉子说我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上车吧。车上已有一头猪,吴响又随他收了一头。汉子怕猪跑掉,用脏兮兮的网连同吴响一块罩住。吴响说我护着不行吗?汉子说到时护住你自个儿就不错了。三轮车在乡间的路上颠簸,卷起一条飞扬的土龙。吴响蹲在那儿,死死抓着车沿,躲着猪的碰撞,躲着车帮的摔磕,等下车时,汗水和尘土把他裹成了一个泥人儿。
  黄宝惊愕的目光在吴响身上扑了几扑,问,怎么弄成这样?
  吴响说,给我来一缸子冷水,渴死了。喝下三大杯,吴响的气才匀了点儿,再次用袖子抹了抹脸,涂出一幅劣质地图。
  黄宝疑惑着,被抢了?
  吴响扑哧一笑,谁抢我?一定瞎眼了。
  黄宝问,你怎么来的?
  吴响说乘专车,你信不信?
  黄宝别扭地笑笑。
  吴响大咧咧地坐下,抓起一张旧报纸来回扇着。咱店的生意咋样?吴响的样子狼狈,说话却镇定自若,暗藏机锋。
  黄宝说,你来得正好。
  轮到吴响发愣了。
  黄宝不理吴响,转身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纸包。纸包得不严实,从敞开的缝角能清楚地窥见包里的东西,那是钱,撂在一起的钱。黄宝说,我没和你说实话,乡里确实给了我一笔钱,我拿来开这个破店了,就剩了这点儿,这是五千,你先拿着。你也不容易,可我帮不上更多的忙。
  吴响的脸慢慢黑了,黑得能滴出墨来。难怪都说吴响想和黄宝分一股,连黄宝也这么认为。他抓起纸包,手微微抖着。
  黄宝说,是上午取的,没假。
  吴响突地把纸包摔在黄宝头上。纸包松开,钱撒了一地。
  黄宝猝不及防,连连后退,你嫌少?
  吴响说去你妈的,扑上去擂了黄宝一拳。黄宝也怒了,叫骂着砸了吴响一下。俩人互相扯拽着,在地上翻滚。沿墙的纸箱翻了,瓜子、杏核、杏、桃早就不想在那个地方待了,趁机跑出来,滚得满地都是,几个不安分的桃还跑到了门外。
  旁边的人打了110,警察赶来,吴响和黄宝已停了手,互相喘着粗气对视着。衣服撕破了,脸上也挂了彩。
  警察要带走吴响,黄宝拦住了,说和吴响是一个村的,俩人发生了点儿误会,没啥事,实在是没啥事。警察瞄一眼垂着头的吴响,说都快赶上伊拉克了,还没事?出了人命就晚了,有纠纷必须通过法律手段解决。黄宝赔着笑,小心翼翼地把警察送走。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收拾满地的狼藉。瓜子、杏核已经混得难分难舍了,只好草草地装在一块儿。钱被重新包好,黄宝又把它锁进抽屉。
  吴响没做任何解释,想看看黄宝还能搞什么花样。黄宝倒是老实,领吴响洗了澡,又走进一个小酒馆。喝了酒,黄宝的眼球不再僵滞,摸着腮帮子说,你真狠啊,牙都活了。吴响扬扬手,亏你牙活了,要不我手背上的肉还不少一块儿?你咋像个娘们儿?黄宝说,吴响,你太欺负人了。吴响说,是你先寒碜的我,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凭什么要你的钱?钱都肯给我,为啥不敢说句真话,我只要你一句话!黄宝愁眉苦脸地说,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要我怎么办?吴响说,你骗不了我。黄宝说,她的死和你有啥关系?你到底想干什么?声音里又露出几分绝望。吴响的神色茫然而决绝,干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非知道不可。谁也吓不倒我,谁也拦不住我。我已经进了两次派出所,不问尹小梅的事,我也不会进那个鬼地方。不就是让我尝点儿苦头,再罚几个钱吗?我不怕。你可以再告诉毛文明,让他再想法子整我。除非把我投进牢,就算坐了牢,只要放出来,我还是要问。黄宝发誓,从没和毛文明说过。可他的目光虚软、无力,如一蓬永远晒不到阳光的草。吴响说,混了这么多年,把自己混成一个闲人。黄宝,你别嫌弃我,我要死心塌地在你店里上班了,工钱我不要,供我个吃住就行。黄宝说随你便,下意识地抚抚头。吴响说,放心,我没讹你的意思,你说出真相,我马上离开。黄宝轻声道,真相!真相在哪儿?吴响忍不住骂,在狗肚里。
  睡觉成了问题,店里只有一张单人床。黄宝为难地说,大热天的,没法挤啊。打了一架,黄宝谦恭了许多,还有点儿无所谓。当然,这是表面上的,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便滑出恼怒和焦灼。掏黄宝的话,只有让他的忍耐达到极限,彻底崩溃。吴响也怕耗,他强迫自己拿出全部耐性。已经蹚到河中心了,必须咬牙走过去。吴响笑笑,咱俩轮着睡,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黄宝一头躺倒,可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滚,滚到半夜,眼皮刚碰住,吴响拍拍他,该我了。黄宝气呼呼地说,你讲不讲理,这可是我的床。吴响说,咱们商量好的,你可不能耍赖。黄宝嘟嘟囔囔地起来,拽出鱼泡一样的哈欠。哈欠还没落完,吴响已扯出鼾了。黄宝气不过,故意搞出很大的声音,吴响依然睡得死死的。
  白天,吴响拿个凳子靠在门口,打量着过往行人。他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些是城里的,哪些是刚从乡下来的。城里人也长不出三只眼,女人穿的露点儿,男人肚子挺点儿罢了。困了闭会儿眼,听到声音,冲屋里喊一声,有人。黄宝便出来了。到了吃饭时间,黄宝就领他去小馆子。吴响体恤地说,自个儿做吧,这么吃馆子太浪费。黄宝骂,吃他个狗日的。夜里还是轮着睡。熬了几天,黄宝毛了,夜里清醒得像水洗过,一到白天就犯困。他给吴响租了间房,让吴响搬到那儿住。
  那屋子也就小半间,一张床,一卷行李。待住下,吴响的心忽然就沉了。黄宝竟然给他租房,这是要拉开架势打持久战了。黄宝宁可破费也不肯讲那句话。究竟有什么复杂的原因,让黄宝惧怕到这个程度?他畏惧毛文明,还是畏惧别的?吴响难以想象。吴响嘴上硬,心里也很急。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个阴沉沉的日子,一位妇女领着一个小女孩买了二斤杏。吴响盯着妇女的背影,一下感伤起来。活了半辈子,什么事都没干成。没娶过女人,没弄个像样的家,干的事都是别人让他干的,自己想干的没有。现在,他想按自己的意思干一件,一件简单的事,竟是这样困难。
  徐娥子就在吴响阴郁的思绪中撞进他的视线。
  吴响的目光抖了抖,想,怎么像徐娥子呢?她笑着过来,真是徐娥子。吴响一阵惊喜,但他控制住自己,淡淡地说,你怎么来了?
  徐娥子说,我来找你。
  吴响飘出一丝冷笑,又摆什么宴席了?
  徐娥子脸色暗下去,可她的嘴巴依然那么快,吴响,就是有天大的仇,你也不能在大街上砍我的头吧。
  吴响把徐娥子领到租住的小屋。他不能把她晾在街上,毕竟俩人好了近二十年。徐娥子打量着——其实一眼就看遍了,你就住这儿?吴响说,有地儿住就不错了,总比坐牢强。徐娥子歉疚地说,我对不住你,当时……唉,说啥也没用了,我今儿来,任你打任你骂。吴响说,我哪敢呀。徐娥子猛地抱住吴响,你受了委屈,我也难过呀。吴响推推她,这可是县城,警察随时都会闯进来。徐娥子的声音铮铮硬了,吴响,我知道你不是小肚量男人,要不也不敢来找你。我后悔了,后悔透了,我由你罚,你还想怎样?你不理我?算我贱!吴响一下抱紧她。说得没错,他不是小肚量男人,不记仇。说到底,他还恋着她。
  徐娥子住了一夜,第二天走的时候,掏出两千块钱,她说这是你的,还给你。吴响让她拿回去,到三结巴酒馆结一下账。三结巴两口子每天不知吵几架呢,吴响可不想让他俩反复嚼他。徐娥子问吴响什么时候回去,其实夜里已经问好几遍了。吴响明白她的意思,再次说,等弄清楚就回去。徐娥子说,我还赶不上一个死人?吴响说,这是两码事。徐娥子叹口气,提醒他多长个心眼儿,别再撞进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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