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命案高悬

作者:胡学文




  过了好久,毛文明声音空空地问,听说你调查黄宝女人的事?
  吴响吃了一惊,毛文明这么快就知道了?随即说,我随便问问。
  毛文明生气地说,你是护坡员,不安心看草场,瞎鸡巴跑啥?你咋就有这么大兴趣,那女人和你有屁关系!想知道啥,问我好了。
  吴响不敢和毛文明硬碰,又不甘心彻底投降,毛文明如此迅速地上门,足以说明他的重视与心虚。吴响笑笑,柔软的话里夹了几根硬刺,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奇怪,尹小梅死了,好多人都怕提她。死人有啥可怕的?还能从土里钻出来咬一口?
  毛文明说,这有啥奇怪的?说句难听的,摊在你身上,你愿意别人抓你的伤口?
  吴响说,那是。
  毛文明说,那件事乡里已作了妥善处理,作为死者家属,黄宝没有任何异议。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你冒冒失失提起来,不是有别的用心吧?
  吴响检讨,我吃饱了撑的。
  毛文明说,老吴,我是代表乡政府和你谈,你可别做傻事啊。已经是警告了。
  吴响保证,再不多嘴了。
  
  六
  
  吴响对毛文明毕恭毕敬的。他清楚自己是鸡蛋,毛文明是坚硬的石头。可他并没有被毛文明的话压住,那些话在耳旁停了停,羽毛一样飘走了。心中的疑团也越发重了。越怕他知道,他越是想知道。其实知道了又怎样呢?在北滩,吴响算一号人物,出了北滩,他就是一只蝌蚪,掀不起任何风浪。
  吴响沿着草场转了一圈,没发现人,也没发现牲畜。他把摩托放倒,躺在一个芨芨丛旁。吴响敞开口袋,等别人往里钻。那天,他就是这样把尹小梅套进去的。现在,他没有明确的目标,谁钻进去,他都要把口子系住。尹小梅出事后,吴响没再设这种套子。他不是想玩儿这种游戏,他得向毛文明交差。他想让毛文明相信,他没有失职,一直在按毛文明的要求做。毛文明不怀疑他,他就有机会搞清尹小梅的死因。
  天蓝得没一丝杂质,仿佛过滤了。阳光盖下来,有股咸咸的味道。尹小梅喜欢在阳光很好的日子洗衣服。天还是这样的天,日光还是这样的日光,尹小梅再也洗不成衣服了。吴响没有成心害她,他怎么会呢?他是那么喜欢她。至今,他也说不出喜欢她什么,可就是喜欢。尹小梅嫁到北滩那天,吴响喝过她的喜酒。那种场合当然少不了吴响,吴响只是喝酒,他的身份、岁数都不允许他耍什么花样。尹小梅和黄宝过来敬酒,吴响很随意地瞟她一眼。不知为什么,尹小梅慌了一下,躲着他的目光,不再触碰。尹小梅的神态攫住吴响,吴响突然就喜欢上了她。那种感觉很要命,吴响搞过那么多女人,从来没有那么挠心、蚀骨。尹小梅像一只蝴蝶,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却怎么也捕不到。是他费尽心机的捕捉,让她撞进了一张丢掉性命的大网。
  脸湿漉漉的,吴响抹了抹,举起手指端详。他不相信这是自己的泪,他从来不会流泪。当然,如果往前追溯,吴响还是有过一次不光彩的流泪经历。忘了是什么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一个鼠眼,一个疤脸。他们要把母亲带走,那个鼠眼竟然是母亲第一个男人。吴响的父亲,生产队脾气最暴躁的车倌提着菜刀横在门口,做出拼命的架势。疤脸夺过父亲的菜刀,让母亲选择。母亲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选了鼠眼,父亲的头颓然垂下。吴响明白母亲要离他而去,抱着母亲哇哇大哭。母亲咬着吴响的耳朵说她还会回来。鼠眼和疤脸到底把母亲带走了。吴响依然号哭,父亲恶狠狠扇他一巴掌,吴响的眼泪戛然而止。母亲从此音讯全无,他的眼泪像母亲一样不再露面。吴响没有眼泪,北滩的村民都可以作证。没了母亲,父亲更加暴戾无常,村里来了要饭的、流浪的艺人,只要是女人,不管是聋的瞎的老的少的,父亲都要领回过夜。那种时候,父亲就把吴响撵出去。吴响缩在窗户底下,听着父亲雷一样的吼叫。吴响一滴眼泪也没掉过。父亲死得很惨,那次喝醉酒,他从车上栽下来,三匹马把他拖了二十多里。他习惯把缰绳缠在手腕上。被人发现,父亲半个脑袋和半个身子已经磨没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可是,吴响没有流泪,他抽动得嘴巴都歪了,眼睛依然干涸。
  怎么就流泪了呢?吴响觉得奇怪,再抹,又没了。他合上眼,尹小梅突然跳出来。她脸上没有一丝娇羞,生硬如铁,目光冒着水汽,也是硬邦邦的。一绺头发垂下来,在眉角拐了个弯儿,贴在鼻翼一侧。
  吴响哆嗦了一下,猛地坐起来。
  日光白得晃眼,吴响还是看清了钻进草场的两个人。一个是王虎女人,一个是黄老大。黄老大拔腿想跑,见王虎女人靠近吴响,他也迟迟疑疑跟过来。
  王虎女人提着筐,筐里是刚挖的药材,老远就冲吴响挤上眼睛了。吴响没想到装进袋里的是这两个,一个比一个难缠。吴响沉下脸,斥责,狗改不了吃屎。王虎女人笑嘻嘻地说,早就等上了吧。吴响厉声道,别跟我套近乎,公事公办。王虎女人撇撇嘴,你有啥公事?还不是裤裆里的那点儿破事。手已伸向腰带,她一解,吴响就拿她没奈何了。亏得黄老大过来,她才没下一步动作。黄老大神色慌张,喉咙里拉锯一样。吴响问,袋子里装的是啥?黄老大几乎没了声音,草。黄老大挺狡猾,没把牛牵进来,而是割了草喂。吴响说,你这是和政策对抗啊。黄老大的腿软下去,腰更弓了,脸上泛出黑呛呛的颜色。吴响怕他倒下,忙说,你走吧,下次不能这样啊。黄老大哎哎着,吴响,我正要找你呢。吴响问,找我干啥?黄老大看看王虎女人,又看看吴响,王虎女人马上道,我先走了。吴响大声道,你站住!王虎女人嘟囔,我还不清楚你肚里那点儿货色。她让黄老大走,黄老大坚持要和吴响说事。黄老大很固执,吴响只得让王虎女人走。王虎女人嬉笑道,这可不怨我,是你让我走的。
  吴响看着黄老大,什么事?
  黄老大的眼和鼻子几乎抽到一条线了,吴响,黄宝没得了八万块钱。
  吴响愣住,黄老大要把吐出来的东西吃回去。他问,得了多少?
  黄老大摇头,没有,一分没有。
  吴响冷笑,那你是胡说了。
  黄老大说,我糊涂得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了。
  吴响突然问,黄宝几时回来过?
  黄老大慌忙摇头,他……没回啊。
  吴响说,算了吧,以为我眼睛瞎了?这是他教你的,对不对?
  黄老大可怜巴巴地说,我是个糊涂虫。
  吴响毫不客气地说,你不糊涂,糊涂的是黄宝。
  黄老大说,乡里没给他八万块钱啊。
  吴响说,行了行了,给不给钱与我无关,你不赶紧走,就把你送到乡里。黄老大这才慌慌地离开。
  吴响望着黄老大的背影想,黄宝给黄老大嘴巴上锁了。其实这已经不是秘密,黄宝并不是怕别人知道那笔钱,而是怕人知道钱背后的事。
  吴响原打算歇几天再调查,现在等不及了。
  傍晚时分,吴响打着嗝敲开独眼周的门。独眼周最擅长治打嗝,村长得了打嗝病,用了好几个偏方都没效果,最后找独眼周,独眼周两耳刮就打好了。独眼周虽然一只眼睛,亮度却强过常人的两倍。他堵在门口,炯炯地盯着吴响。吴响说,周……嗝……院……嗝……独眼周明白了,摸摸吴响的头,突然扇了一巴掌。吴响的脖子火辣辣的,暗想,独眼周倒像打铁的出身,若套不出他的话,这一巴掌就白挨了。吴响抻了抻,周……院长。独眼周迅速抽回手。吴响扭扭脖子,讨好地说,周院长,你真是神了。独眼周傲然道,我治这种病,没超过两巴掌的……我好像见过你?吴响说,周院长好眼力,我是北滩的。独眼周点点头,想起来了。
  吴响给钱,独眼周不收。吴响说那咋行,干脆我请你吃饭得了。独眼周说我今儿值班。吴响说我买回来,在值班室……有意停了一下。独眼周说,改天吧。吴响听出他口气松了,说我去去就来。
  吴响买了两瓶好酒,一只熏兔,两只切好的猪耳朵,一瓶鱼罐头。独眼周已经把桌子腾开。独眼周嗜酒,喝了酒,胆子就出奇的大,什么样的病人求到他都敢下手。据说独眼周曾要锯掉一个罗锅背上的肉疙瘩,让罗锅变得像木板一样直,罗锅家人不接受独眼周的治疗方案,只好作罢。吴响走这着棋,就是冲独眼周的大胆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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