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2期
情伤海南岛
作者:周光曙
临近湛江,少妇已经把自己打扮得十分时髦了。她把行李放到下铺来,与汪小朋并排坐着,从小坤包里掏出一包红塔山香烟,小心翼翼地剥开银箔纸,抽出一支递到汪小朋面前,说:“吴先生,来一支!”汪小朋一愣,马上接过来叼在嘴上,心想自己可不能大意,从现在起,自己就是毕业于湖南大学中文系的吴仁宽了,长沙那些造假证的家伙可真是绝了。
少妇抽烟的姿势极优雅,浅吞慢吐,旁若无人,一副大姐派头。
“有没有边境证啊?”少妇问。
“没有,”汪小朋不屑地说,“检查站有人接!”
“那好呵!”少妇说,“路还远着呢,我们临时做个伴儿吧,也好有个照应。”汪小朋说:“好呀,我很乐意当你的护花使者。”
下火车时,汪小朋主动提起了牛玲那沉重的密码箱,牛玲则背着他那简单的帆布旅行袋,紧随其后,俨然一对小夫妻。
湛江火车站拉客者的蛮横是汪小朋没有想到的,刚出站口,他手里的大箱子就被一个高大的汉子一把夺了过去,汪小朋大惊,冲上去与汉子争抢。汉子一把拦住他,凶巴巴地说:“不会要你的东西啦,快上车,马上开车啰!”汪小朋一边抓住箱子不放,一边回过头去招呼牛玲,却见她已被另外一个拉客者缠住了,正拖往另一个方向。汪小朋死活不肯往前移,汉子使劲把他往前拉,正僵持间,只听身后“啪啪”两声脆响,继而传出女人的高声怒骂:“你这狗娘养的,瞎眼了,晓得老娘是谁啵,你把老娘拉上车,我老公不带兵来把你的车砸个稀巴烂!”拉客的男子果然被镇住了,捂着发烫的脸悻悻而退。牛玲急忙转身,美人鱼一般游到了汪小朋跟前,汪小朋心想:好一个不简单的女人!
汽车开到海安码头,一下车,却见海安街头到处是黑压压的人堆,一个糟糕的消息像瘟疫一样迅速传开:海面起台风了,海安开往海口的客轮停开三天!
正值台风季节,海安镇上风卷狂沙,天空黑压压的,空气中弥漫着极浓的咸腥味。小镇上极破烂的旅馆也卖到八十元一个床位,餐馆里一只煎鸡蛋就卖到五元钱,南腔北调的旅客差不多要把这个小镇挤爆了。
少妇一下车,脸色就“唰”地变了,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海姐”,她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形。她知道除了听天由命,几乎没有什么办法。而停留在小镇上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这种时候,人的性命简直就贱如草菅了。每到这种时候,都伴随着可怕的劫杀大案。一九九0年八月,牛玲和她的姐妹们也是在这一种情形下,亲眼目睹了一伙歹徒打死一个中年男人并抢走所有行李的全过程。当时有数百人围观,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伸张正义。
牛玲把汪小朋叫到一个僻静处,两人互换了行李,她带着颤音说:“你别走开,小弟,我打个电话……”说着,她从小坤包里摸出一台摩托罗拉手机,“嘀嘀嘀”按了几下,接通了,她带着哭腔说:“老公,我怎么办啦,海上起台风了,一两天过不去……”
牛玲在电话里越说越伤心,那头好像在极力安慰她。风很大,尽管汪小朋与她紧挨着,仍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这时,有一群“烂仔”打扮的本地人走了过来,向他们探头探脑。少妇忙收了线,将手机塞给汪小朋,示意他赶快收好。那是一套真正的“大哥大”,砖头一般沉重。当时,用得起这种手机的人并不多。牛玲紧紧地挽住汪小朋的胳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好在几个少年并没有往他们这边来。
“小弟,”少妇的眼色掩饰不住恐惧,“你陪我打的到湛江机场,坐飞机到海口好不好?”她见汪小朋犹豫着,便说:“不要你花钱,再说,我也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呀!”汪小朋想了一下,说:“那我得给我的朋友打个电话过去,告诉他一声。”少妇朝四处警惕地瞟了瞟,小声说:“打吧!”汪小朋打了一个传呼,加了两人曾约定的密码,很快,电话就回了过来。
“小朋,你小子买‘大哥大’了!哦,这样是吧,不用急,现在四点差十分,你六点钟到军用码头等我,我过来接你,什么?两个人?是个女的,叫什么名字?要身份证上的名字,我才能开证明接你们。”汪小朋捂住传声口,急问旁边的少妇:“你身份证有没?真名叫什么?”少妇好一阵激动,忙说:“牛玲,我告诉你叫牛玲嘛!”汪小朋报了姓名过去,对方说了声“不见不散”,就把电话挂断了。
“怎么?你那朋友是部队的吗?”牛玲一脸的惊异。
“是啊,武警总队的参谋!”汪小朋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顿了顿又故作遗憾:“可惜人家说了不能带女人过去……”汪小朋盯着牛玲,见她的脸色一下子阴了下去,又说:“除非是自己的老婆。”
牛玲知道汪小朋是故意逗她,一记粉拳擂在他胸脯上,娇嗔着说:“你想老婆想昏头了吧?过了海只怕你身体不好哦!”
这一句含意复杂的话立即让汪小朋想起了从生意场上听来的民谣:到北京才知官小,到深圳才知钱少,到海南就怕身体不好……
他们会意地相视一笑,一前一后从人堆里挤向军用码头。这时,他们已经没有了恐惧感… …
(四)半个月过去了,汪小朋被各种招聘广告弄得精疲力竭,却毫无结果。“他妈的,这八百大洋可是白花了!”汪小朋掏出那个足以乱真的假文凭扔在床上,神情十分沮丧。
汪小朋在长沙时便给老同学马宗打了电话,说临时有事要去海南,没办边境证,要他开好证明到码头去接。
读高中时马宗与汪小朋睡上下铺,两人关系特铁。汪小朋的到来,让久居椰岛的马宗很是忙乎了一阵。当时马宗已是上尉军衔,在军区干部股上班。马宗带着汪小朋把个海口的大街小巷逛了个遍,一连几天,见汪小朋既没离开的意思,也没道出来岛的意图,而且还使用“吴仁宽”这样一个假身份,他的心里就犯嘀咕了:这小子该不是犯了什么事吧?他私下打了个电话到老家做小生意的同学沈立那里一问,什么都明白了,不由暗暗叫苦。他想,这小子选择海南避难也是他的聪明之处。但是,作为一个武警干部,他也不能把这样一根危险的导火索捏在手上啊。
好在汪小朋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人,他从老同学那微妙的表情变化里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便对老同学说,他在老家做生意亏本了,想到海南发展,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地方打工,安定下来再说。至于犯下的祸事,他不敢如实道出。他请马宗出面跟他联系一下工作,马宗未置可否。“我可是有文凭的。”汪小朋从包里取出一个烫金封面的硬本本。马宗随手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印着“吴仁宽”的大名,而相片却是汪小朋的,赫然盖有湖南大学的钢印。
“你什么时候上湖南大学了?”马宗笑问。
“十天以前吧!”汪小朋诡秘地笑着说。
“你呀!”马宗半责备半提醒道:“身份证是假的,文凭是假的,不知道你这个人还是不是真的,你可千万别来邪的哟!”
“只是为了找工作方便而已,不会出格的,武警同志!”
马宗带着汪小朋找了几家单位,他们仿佛早已商量好了似的,既十分热情,又表示爱莫能助,且回答十分客气:“马参谋的朋友我们岂敢不帮?只是还要等一等,一有松动,我马上打电话给你。”汪小朋知道那十有八九是搪塞之词,但觉得老同学也尽了力。
那一天,汪小朋又带着马宗的介绍信去找“椰树集团”的人事经理,回来时已正是中午,马宗的房门虚掩着,在二楼转弯处,汪小朋就听到他在打电话。他隐约好像听到“吴仁宽”三个字,便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只听马宗小声说:“……对,就这样,我还怕你一当真就把他留下来,这小子有些说不清……”汪小朋听出马宗正是在给“椰树集团”那个人事经理打电话。他脑子里“轰”地一阵鸣响,血往上涌。他想一脚踢开门,把马宗臭骂一顿之后扬长而去,但他马上就冷静下来了,又蹑手蹑脚走下楼,故意上楼时蹬出很大声响,果然马宗很快就微笑着站到了门口。汪小朋恨不得往他脸上啐一口,但他忍住了,笑着脸迎了上去。
“怎么样?”马宗很关切地问他。
“搞定了!”汪小朋不露声色。
“是吗?”马宗盯着他的眼睛,又说,“那就好,那个经理跟我关系很铁,不会不买面子的……”
“不过,不是‘椰树集团’。”汪小朋说,“那个猴一样的家伙特滑头……《海口晚报》社叫我去当采编,不过待遇太低。”
“是吗,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准备去三亚,去李小亮那里看看。”
“那倒是个好办法!”马宗递给汪小朋一支“红塔山”,说:“小亮这家伙在那里混得不错,当个司务长,有些油水,而且跟地方上打交道比较多,不像我死死地困在机关里,人家根本就不买账……”
马宗说他下午两点要飞往广州参加一个紧急会议,不能送他了。吃完饭,马宗叫来一个勤务兵,吩咐他送客到海口汽车总站,买海口直达三亚的“大富豪”客车票。
“海南可真是一个改变人的地方啊!”汪小朋在心里感叹着,他不由想起了那段校园生活,那时马宗家里极穷,寄宿时他从来没到食堂里买过菜,每次都是带上一大瓶用米粉子放油、盐、辣椒混合到一起制成的“榨辣糊”,吃上一个星期。汪小朋经常把好菜分给他吃,每次学校交资料费什么的,都是由汪小朋无偿资助,现在却情随境迁了。
勤务兵为汪小朋买了车票,一直把他送到车上,然后递给他一只印有“海南省武警总队”字样的大信封,说:“这是马参谋吩咐过的,要我送你上车后给你!”汪小朋笑着接过来,还来不及说声谢谢,“大富豪”客车就启动了。汪小朋打开信封,见有十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包在一张洁白的打印纸里面,打印纸上不着一字。“这大概就是三年同窗情谊的买断价了!”汪小朋想着,不禁心头一酸。
“大富豪”客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这是汪小朋所见到的最为豪华的客车了。车内铺着红地毯,装有空调,大屏幕彩电,设有卫生间、车载电话,服务员与空中小姐一样的装束,一样的微笑服务。这一切都让汪小朋感到十分新奇,刚才胸中涌起的不快,很快就被冲淡了。
李小亮和 汪小朋是一个集镇上的, 从小便一起光屁股到集镇附近的水沟里捉泥鳅。时光真是无情物,李小亮与马宗一道应征入伍到海南,一个分到岛北的省城,一个分到岛南的三亚,一个当武警,一个当陆军。两人也几乎是同时参加军校考试。结局却大不相同,李小亮只考了个士官,转成志愿兵后,终于捞到了一个司务长的位置,司务长不算军官,却有许多一般军官捞不到的好处。马宗考上了桂林军校,毕业分配到省城武警总队机关,这又是李小亮这个司务长不可比的。开头两年,两人还偶有往来,隔三岔五地写写信互相问候一下,后来就渐渐地都没了这份闲情。
汪小朋到达李小亮所在部队的时候天色已黑。门岗哨兵查验了证件之后,就告诉他:“笔直走过去靠东头那间亮着灯的房子就是。”汪小朋往李小亮的门口一站,李小亮把眼光从账本上转到门口,刚要开口骂人,见是汪小朋,他的脸色由惊愕而万分惊喜:“哎哟哟——这不是白日做梦么?”李小亮站起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肩头,又抓住他的手直摇晃。这时,炊事班的两个新兵发现陌生人来到司务长办公室,十分警惕地围了过来。李小亮把汪小朋让进屋,冲着两个新兵道:“他妈的,看什么看,老子老家的铁哥儿们来了,赶快去跟老子炒几个好菜,备两瓶啤酒!”
与马宗比较,李小亮是一个性格鲜明的老兵油子,但他对新兵笑骂之间多含爱意,两个新兵欣然领命而去。
李小亮问起家里的情况,特别问到那个邮递员灿灿,汪小朋把灿灿为他而伤残的事说了。“多好的一个姑娘啊,毁在你小子手上了!”李小亮叹道。“唉!我这不也毁了吗!”汪小朋叹了一口气说:“爱情其实是一个绚丽的肥皂泡,上面缀满了迷人的诗句,肥皂泡破裂的时候,诗句也骤然飘散……”
汪小朋一时发了书呆子气,李小亮却不吃这一套,打断他说:“别放这些文绉绉的狗屁好不好?咱们喝酒,说点开心的事。”李小亮走到门口,朝食堂里喊:“王朝、马汉——端菜拿酒来!”两个新兵蛋子应一声,屁颠屁颠地就过来了。新兵一个叫王小朝,另一个叫马天汉,没有上级在场的时候,李小亮就摹仿包青天的口气唤他们“王朝,马汉”,两个小子倒也乖巧,十分乐意为这位快乐的司务长鞍前马后。
“报告长官,就这些了!”王小朝煞有介事地立正,行军礼。李小亮轻轻踢他一脚,说:“滚一边去,少跟老子油里油气的!”
两人耸肩,说笑着回了营房。
“真是不好意思,”李小亮说,“这个鸟不拉屎的山窝窝里,这时候是找不出什么好吃的了,将就点吧,诗人——作家——艺术家……”
两人开始喝酒,汪小朋并不避着他什么,就把自己怎样弃文从商,怎样设局诈骗、犯案潜逃的事一一说与他听。说到马宗的时候,他只把马宗帮他找事,临走又送钱给他的事说了,其他的却是不说。李小亮听着,不时点头。“马宗这小子,还可以,够哥们!”
汪小朋说:“我可是一个负案在逃的人,该不会连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