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8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于是财东们一个挨一个报起了自己所欠的债务。从王姓财东开始以辈分大小和年龄长幼为序,足足报了半个时辰才算结束。会场上安静下来,目光都集中到了大掌柜身上,等待着。
  “还有什么漏报的财东户?”在期待的寂静中响起了大掌柜那沙沙拉拉的哑嗓音。大掌柜近日因接待财东说话过多,休息也不够,把嗓子弄哑了。大掌柜的声调很沉静,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听不出他态度是怨是愤还是高兴。
  回答说没有了。
  大掌柜转而又问身旁的郦先生,神情郑重而认真:“统共有多少财东户欠了债务?”
  郦先生答道:“统共是一百九十六户。”
  “哦,一百九十六户……”大掌柜略加沉吟在心里计算着,说,“全部在账的二百零六户财东有四户因故未能出席,在场的是二百零二户,那么减掉一百九十六户,就是说三姓财东中间没有拖欠债务的只有六户了?”
  没有人回答大掌柜的问话,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倾向,他是那种永远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大掌柜目光移动,由左至右在财东们的身上扫过。许多财东和大掌柜目光一碰就躲闪开了,别过头去,低下头去;有的人甚至发出低低的自嘲的窃笑。
  大家心照不宣,这报出来的债务显然大部分是虚假的!无非是借此机会多从字号身上刮出一点银子来。对此大掌柜心里自是明镜似的,但是他并不把这“西洋镜”来戳穿。大掌柜又一次转向郦先生,郑重道:“算算财东户所欠债务的总数是多少?”
  神算郦先生连手中的毛笔都没有放下,目光迅速移在账面上遛着,只拿左手的拇指在食指中无名指上摸了一小会儿,就报出了数字:“统共三十二万八千七百两!”
  郦先生的报数在会场上好几个角落引起了惊诧的“啧啧”声。财东们被自己垒起来的庞大数额惊呆了,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现出了古怪的表情。
  “这真是太……太不成体统了!”还没等大掌柜和其他掌柜说话,王甫仁就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老头子愤愤地把拐杖在地上戳了一下,“哪里会冒出这么多的债务来?这不真实!”直气得他胡子直哆嗦。
  “王老先生息怒,息怒……”大掌柜依旧是语调平平地说,“大家请说一说,这三十二万八千七百两银子的‘债务’该是个如何剃法?”
  “能剃……自然是全剃了——”有一个犹犹疑疑的声音嘟囔着说。
  “这不行!”王甫仁身边的一个王姓财东站起来喊道,“这里面肯定是有虚报的!要是字号这么着来给财东‘剃头’,那老实人可就吃亏了!”
  “对!我家没有欠债,我就没有报!可是别的人也同样没有欠债却报了几千两银子的债,这么‘剃头’我不答应!”又有人站出来说话了。
  “我是真的欠了债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也是据实报的,并未弄虚作假。”
  “要‘剃头’嘛,就剃光了算了!省得以后麻烦……”
  “这不行!”有人立刻反对,“照这么‘剃头’,以后大家都会虚报的。”
  “我不赞成!”
  “该‘剃’就得剃……”
  ……
  财东们自己的意见就相悖,又乱糟糟地吵起来了。互相争辩着,有不少人激动地站起来;许多涨红的脸同时在大声地说话,唾沫星子迸射着。在一片吵闹声中古海看见窗外边天色明显地暗下去了。
  “别吵了!别吵了!”王甫仁干脆拿起拐杖像要打谁似的在人们的头顶上乱舞着,把群情激动的财东们镇压下去。
  王甫仁拿拐杖指指窗户说,“就这样吵下去再吵一百年也吵不出个结果!你们看看,天都快黑了!还是请大掌柜来主持,商量商量这‘剃头’的事该如何处理!……大掌柜你请讲话!”
  “三十多万的巨数,我一个人也难以定夺,还是要大家来商议。”
  “可是这二百多人七嘴八舌怎么个商议法?”王甫仁表示为难,“还是大掌柜做个决断吧!”
  “这不妥,”大掌柜说,“涉及财东们的利益,还是该与财东们共同商议才好。
  不过人多口杂一时间也真是难于讲清道理,我看可不可以这样,时间也不多了,三姓财东中各推举出一人,号伙方面由我和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另择地方细细商议如何为财东‘剃头’的事。其他人就可以吃饭歇息了,连开了两天的会议,大家都累了;大账房里的先生们还候着呢,等着各位财东领取现银和银票,不少财东家中亦有事,急着赶回去呢!”
  “我赞成!”
  “我也赞成……”
  “我看按大掌柜说的办好了。”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结果,当场议论王姓财东们推举出了王甫仁;张姓财东推举出了捐有武略第官职的中年人,名叫张武;史家财东推举出的是史耀。三姓财东代表与大掌柜、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一起移至内院的小客厅接着议事。其他人尽都散去。
  小客厅里点起了八支寸径大的蜡烛,照得厅内是一片通明。厅里有带靠背的太师坐椅,小伙计为各位身边的茶几上摆了点心,沏了茶。王甫仁在椅子上坐下去,端起茶杯一口气将杯中的茶水喝干了,拿拳头捶着自己的后腰说:“整整在大议事厅的破条凳上坐了一天!我的腰疼病怕是又要犯了,钻心地疼!”
  大掌柜说:“各位财东代表从未吃过这等苦,这连着两日的也实在是太辛苦了!先吃一点点心垫补垫补。”
  大掌柜自己也累了,面色有些苍白,由古海侍候着一连吸了五六袋水烟,方始觉得恢复一些精神,张武和史耀以及郦先生等人也都累了饿了,各取点心茶水食用,手和嘴都被占去顾不了说话。到大伙都缓过神来,大掌柜和颜悦色道:“各位财东请再辛苦辛苦,咱们来议事吧。”
  众人都不说话。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烛光照耀着,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说实话二百多人在狭窄的客厅里吵吵了一整天,他们的脑袋都被吵晕了,而且,三十多万之巨的债务摆着要字号来为财东们“剃头”,着实也是件不现实的事情,这“头”谁也不好一下子说个“剃”或“不剃”,可是剃多少为合适。这着实是个难题。
  依大掌柜的业务报告和太平清册显示的数字,这一账期的总流水较上一账期股分红缩减了将近两成,红利自然也缩减掉两成。
  上个账期每股分红是一万八千两银子,这一账期的分红只能更少。
  如此一算三姓财东总分红数加起来也超不过六万两银子。债务倒一下子弄到了三十万,这着实是难题,还有不少财东户从城柜支借了银两……所有这些事情都需要认真仔细地考虑清楚了。
  从大议事厅移至小客厅,不只是环境变了,更重要的是身份变了。在大议事厅时他们每个人只是二百分之一,怎么嚷嚷都无所谓,只代表他们自己,说完拉倒;现在不同了,王甫仁、张武和史耀他们每个人都代表着几十户财东,一种突然压在身上的责任感迫使他们不能不谨慎从事。
  “三位财东代表,请说说吧,这为财东户‘剃头’的事到底该怎么处置?”见他们都不开口,大掌柜重复又提醒一遍。然后双目灼灼地注视王、张、史三人。
  “依大伙自报的债务银数来‘剃头’显然是不行的!”王甫仁率先说道,“三十多万的数字过于庞大不说,其中水分亦是过分地多!依我之见报债的人中真正负债的连二成亦不到。”
  张武虽是个捐官,但为人直爽正派,跟着也表了态:“王老先生说的是,‘剃头’不能以自报的债为准,要寻一个公平合理的办法才行。贫者多剃富者少剃,无债的不剃!”
  “可是何以知道谁个是真负债谁个是假负债呢?”史耀接话说,“那就要拿出举债的凭据。而要拿凭据一时半会儿就做不完的,要派人回籍里去拿。”
  “凭据也会假造的。”王甫仁说,“而且结账会议只有三天,明日就结束了。”
  “这办法也不妥,”张武说,“一来时间不等人,二来所拿来的凭据真伪难辨。这是纠缠不清的事情。”
  “是啊,总得想一个妥当办法办理,时间还要快。三位财东来城柜已经住了几日了,可以看见许多的生意往来因为结账会议而拖延,商场如战场,机遇一旦失去损失可就大了!”大掌柜不就具体问题表态,只是拿言语启发三姓财东的代表把棘手的“剃头”问题推给他们自己去头疼,这对策是大掌柜预先商量好了的,此刻除了大掌柜,其他掌柜都不讲话,慢慢地吞云吐雾喝着茶作壁上观。
  这可真的难为了三位财东代表,问题是财东方面自己提出来的,人家要他们自己拿个意见,拿个准主意,这当然是合理的,作为代表他们无法推拖。
  史耀本是事先串通了十六户财东准备提出一大堆问题的,此刻也无法顾及了,连关于财伙分红比例重新确定的事也暂时放在一边了,只顾了和王甫仁、张武商议如何为财东“剃头”这一件事了。商议来商议去,许多办法提出后随着就被否定了,到后来也不和掌柜们对话了,干脆就是开成了三姓财东代表的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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