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8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二九天数小寒
  “秃蛋”唱一出《红霓关》
  “飞来凤”唱的是《长寿山》
  “喜儿生”唱的是《吕布戏貂婵》
  三九硬冻通地冰
  代州来个千二红
  他唱的是《捉放曹》和《取西域》
  赵匡胤报仇《三下河东》
  四九天冷生生
  归化城来了个石榴红
  唱的是《四郎探母北天门》
  《五陵阵》上孙伯陵
  四十五天数五九
  归化城来了个“鸡毛丑”
  他唱的是《梅降雪》《万花船》
  《四郎探母》的丑丫鬟
  六九头打正春
  “刘小旦”来到归化城
  他唱的《石秀杀嫂》潘巧云
  《关王庙》的玉堂春
  …………
  丑角又念又唱满场子扭,说到六九节气从后台上牵出个人来,一边合辙合韵地唱着就把那个人介绍给了观众。古海见那个人身形甚为熟悉,定睛一看却是他的姑父姚祯义!四年未见姚祯义身体更见发福,肚子也腆了起来,穿一件府绸面子的皮袍,手里捏着一个红帖子向台下弯躬作揖。原来这场戏是归化城的鞋靴社出钱雇请的。古海听那丑角介绍才知道,姑父如今做了鞋靴社的社长。
  归化风俗,每年冬月驼队归来,各行社都要出钱请戏班子唱戏。一来为一年辛苦庆贺热闹,二来也为慰劳远路风尘归来的驼队,同时也借请看戏的机会拉拢客户、相与。大商号大商社事先出大钱包了像宴美园之类的带筵席的戏馆子,一般实力单薄的小商社、行社就请野台戏了。彼时各种商社、行社和同乡会馆也有几十家之多,行行社社都要请戏班子的。各路班子的戏从一九天一直要唱到九九又一九方告段落。
  说话的工夫姚祯义的身影在台角上闪了闪不见了,那丑角也边唱边退了下去。音乐猛然地响起来——戏开演了!
  台下观众越挤越多,大掌柜被人群挤着身体不能自主,古海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排不开前后左右拥挤着的人群,不免有些担心,说:“大掌柜,这儿实在是太挤了,您想看戏晚上到宴美园坐着稳稳地看多好!”
  “宴美园哪里有这儿红火……”大掌柜兴致盎然,双眼只顾盯着戏台子上。
  这可苦了古海,他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在大掌柜身边护着。不觉间便浑身是汗了,全然顾不了欣赏那亲切的家乡戏了。
  晋剧从山西晋中那样一个气温温润的盆地移植到塞上的归化城,其实和植物在不同的自然条件下生长一样,会因气候、土质的影响而改变它的特性。本来就曲调高亢激越的特点来到塞上就更加显著突出,尤其是野台子戏,它的音乐强烈急促,是一种霸王上弓式的表现方法;唱腔上也更是高亢、犷野。可惜古海只顾了照顾大掌柜,那亲切的戏文一句没有听得清楚,演员的表演就更没有看得上。只记得了一个戏名《霸王别姬》。
  大掌柜到底没能把戏看完,被人群挤得身上也出了汗,由古海护着慢慢从人群中撤出来。
  不觉间日已过晌午,古海仰面看看太阳,说,“大掌柜,回去吧,该用午饭了。”
  “不忙!既然出来了索性逛个痛快。吃饭的事好说——走,咱们到烧卖馆去!”
  彼时归化城的烧麦馆归茶馆经营,烧麦被视为一种茶点。客人进店点二两烧麦并不要你立刻就端上来,而是先喝茶,喝的茶只一种,就是砖茶。砖茶性阳,都是热量大的东西。客人喝茶要喝到浑身热得出了汗方要上烧麦。吃了烧麦也不急于离去,还是稳稳地坐着接着喝,一边吃一边聊。小买卖人谈生意,各种“桥”上的牙纪们拉拢生意,都是在烧麦馆里一边喝着一边谈。冬天驼队归来,生意是旺季,唱戏的是旺季,这烧麦馆也是旺季。南来北往的商客,有闲空的匠人们,挣了钱的驼户掌柜,拉骆驼的驼夫,专门由绥远城赶来的满清贵族,在烧麦馆一泡就是大半天。喝着茶听走外路的驼夫们讲异域风情,真的是别有一番情趣。
  小烧麦馆人迹芜杂,可是认识大掌柜的人也少。大掌柜能够放松自己,喝茶喝得高兴,索性将皮帽子、皮袍子都脱了去。听着旁边两位食客聊天引起了兴趣,就插进去聊了起来。一直到日近黄昏的时候大掌柜才带着古海从小茶馆出来。
  他们路过驼桥的时候遇上了一桩事,见驼桥桥头有一大群人围着,闹哄哄地不知在做什么。
  “驼桥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大掌柜停住脚朝桥那边看着。
  “大概是又有人打架了吧……桥头上历来是一个多事的地方。”
  大掌柜对茶坊市井的琐事居然样样感兴趣,这使古海大惑不解。从上午出来,现在已几近黄昏,古海怕大掌柜累着,也为大掌柜的安全担心,不免神经有点紧张。见大掌柜很有向桥头移步的意向就说:“大掌柜,您该回去了。病体初愈,怕累呢。”
  “好吧,咱们回。”大掌柜一边说着一边仍然扭着头朝桥头那边看着,挺不甘心的样子。
  刚走出没几步,忽听后边响起一阵喊叫,就见人群像一股灰色的旋风朝他们这边刮过来。在人群的前面跑着一个人,神情慌慌的,鼻孔里淌着血,灰布的长衫被扯破了好几处。
  “站住!”
  “他妈的!你跑不了。”
  “打死他!”
  “你跑不了的……”
  “抓住他……”
  ……
  追赶的人们在离大掌柜他们很近的地方追上了那个逃跑的人,一群人把他摁在地上殴打起来,都是一群短衣衫打扮的人。顿时斥骂声、吭哧声、挨打人的嚎叫声就飞扬起来。
  这突然的遭遇使古海不知道如何才好,他猜测是遇上桥牙子斗殴了。他知道在归化桥头上混饭吃的大都是一些市井上的既粗野又狡猾的角色,这些人有时候讲道理讲义气,有时候蛮横无理,很不好对付。他看看大掌柜,见大掌柜对他说:“告诉他们——别打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别打了!”古海冲上去抓住一个人的胳膊把那人拽出了人群,对那人说,“有话好好说,干什么要打人。”
  “喔嗬!”那人扭回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古海,拉长声调说道,“这是谁家娘们的裤裆没系紧把你掉出来了,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样——你算哪一路的神仙?你也敢管这归化驼桥上的事?”
  古海被那人噎得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大掌柜伸出秃手把古海拨了一下,面对那个面相凶狠的大汉说:“这位师傅,请问这个挨打的人犯了什么过错?”
  “他犯了什么错?”大汉上下把大掌柜打量了一番,答道,“他想抢我们桥牙子的饭碗!”
  “此话怎么讲?”
  “怎么讲?常言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这归化驼桥自有它的规矩,这里自古以来是驼桥十大股的地盘。不是任谁想来吃他就能吃的!”
  “这我懂,”大掌柜说,“看来你这个人是冒犯了诸位了。”
  “对啦——他冒犯了爷们啦!”
  “可是你们打他又有何用?”
  “自然有用,一来教他吃点皮肉之苦也好记着些教训,二来是教他把所吃的佣钱吐出来!”
  “那佣钱是多少?”
  “现在说多少也没用了,他已经把钱花了。”
  大掌柜道:“你说个数!”
  “是十五两银子!”
  “好,我给你们十五两银子,你们把他放了吧。”
  大掌柜给古海一个眼色。古海掏出一把碎银子在掌上数够十五两交在那大汉的手里。
  “别打啦——别打啦!”那大汉止住了众桥牙子。
  人群散开,看见倒在地上的人已经是鼻青脸肿鲜血淋淋。古海上前把那人扶起来,四目相对,古海一下子怔住了。“怎么?难道说你是林掌柜?”
  “正是敝人……”林掌柜羞愧难当,抓住古海的胳膊咚地一声跪了下去,“小掌柜!你的大恩大德我林某记下啦。”
  古海慌忙说:“不是我!是我们大掌柜叫我这么做的。”
  “啊!原来是大掌柜在此,我林某前世修了福,今日见到大盛魁的大掌柜啦!”
  林掌柜趴下便磕头。
  “不敢当……不敢当!”
  大掌柜赶忙伸手去扶林掌柜,一双秃手暴露出来。
  此情此景把众桥牙看得都愣在那里了。领头的喊了一声,桥牙子们齐齐地跪下了一片。那领头的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大掌柜,小的们实实是不知道您老人家到了!今日冒犯了虎威,实在是该死!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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