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8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王老身体十分硬朗!”
  “准定能来归化参加会议吗?”
  “准定来。”
  “好,到时一定提前告我,我要出城三里去迎接。”
  “知道了。”
  “接待财东的准备事项怎么样了?”
  “都准备好了,开会用的大客厅昨日我就派人清洁过了;客房还有三间尚未腾出来,有五个外地‘顶印’的客商滞留,三天内也都能腾出来。已经到的七户财东都是杀虎口张姓的年轻人,安排在了外院客房。内院小客房安置第四代和第三代财东,总共是九个人;捐有蓝顶戴的一人,候初同知的二人,武德骑尉的一人,都间府匾的一人,武略第的二人,国子监三人;还有挂乡耆、介宾匾额的财东五人;这些人也都请到小院客房歇息。会议期间进货出货的驼列概不准走正门,一律由旁门出入,宴美园也打了招呼,定了三十二桌席……”
  正说着话郦先生推门进来了。大掌柜看看郦先生,知道他有话说。“冬标”的事情是由郦先生主持办的,郦先生的青眼珠上网了密密的红丝,神情很是疲惫。大掌柜猜到郦先生是为“顶印”的事在烦恼,每年都是如此,“冬标”之后必有一二个难缠的“顶印”需要大掌柜亲自定夺。今年市场不好,顶印的肯定会更多些,刚才大掌柜从贾掌柜嘴里知道,客房尚滞留着五个外地的“顶印”客商。又听了一会儿贾晋阳的汇报,大掌柜看看也没什么太大的事情,就打断了贾晋阳的话,“余下的事情就不要再讲了,贾掌柜经财东会议不是一次了,切记事情一定要做得细上加细。有什么新的消息随时告诉我!”
  贾掌柜拿起清册走了。
  大掌柜说:“郦先生,今年‘顶印’的怎么这么多?”
  “市面本来就不好,这些人都有些实际的情况。”
  “都是些什么人?”
  “北京的一个京羊客,欠八万六千两银子;山东临沂一个丝线商,欠十二万;杭州的一个绸缎商,欠五万二千……”
  “是老相与吗?”
  “都是老相与。”
  “依老规矩办。”大掌柜说,“让他们在归化城找下保人签字画押,把所欠银两打入印票账。”
  “好吧,我这就去安顿。”说着,郦先生起身要走。
  “等等,”大掌柜把郦先生叫住了,“这顶印的事要做得麻利一些!财东会议的会期马上就要到了,已经有财东来了……”
  大掌柜与郦先生四目相对,大掌柜把后面的省去了,他知道郦先生什么都明白,无须自己多说什么。同时郦先生那一对熬红的眼睛也让大掌柜心里感到不安和怜惜,郦先生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好吧,”大掌柜说,“尽快地把顶印的事办完了,你也歇上一两日。”
  两天之后,五名顶印的相与中有四名各自在归化找到了地位相当的保人,签字画押把所欠银两转成大盛魁的印票账,手续办齐备了相继离去。只剩山东临沂的丝线商未能交割清楚,郦先生把他带去见大掌柜。这位丝线商姓米,四十出头的年纪,高身段消瘦的身材,被十二万的债务压得面色蜡黄形容憔悴,耷拉着脑袋弓着身子跟在郦先生的身后走进内院的小客厅。一进门未等说话,扑通一声便在大掌柜脚前跪下,说:“王大掌柜!我……我对不住老相与大盛魁!十二万两银两我肯定是拿不出来了,我随身带来两份契约,一份是水田,另一份是房产,是我乡下的最后一点资产,这两份契约交给您。”
  说着伸手到怀里将两份契约掏出捧给大掌柜。那两份细麻纸的契约在大掌柜的眼前簌簌抖动,发出细碎的哗哗声。
  古海伸手把临沂客商手中的契约接了,展开在大掌柜面前,请大掌柜一一过目。两份契约仔细看过了,大掌柜黑着脸说:“水田十八亩,房产八间,总共也不抵三万两银子!那九万如何办?”
  “我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临沂城里的两间铺产已经被债主拿去了,这房产和地产是我最后的一点财产了。”
  “你为何不在归化找个保人把债务转为印票账呢?你是找不到保人吗?”
  “保人是能找到,可是我不能坑害朋友,我既然把房地契约都拿来了,就说明我无力再经营了,没了东山再起的希望。临沂的丝行生意全都被日本人拿去了,丝行的生意再也没得指望了!”
  “但是,资不抵债你不明白吗?”大掌柜仍是沉着面孔说,“那剩下的九万银两是想抵赖不成了?”
  “我并无抵赖之意!”
  “那你如何来偿还?”
  “经官下狱!”
  “经官下狱?”大掌柜重新将临沂丝商从头至脚打量一遍,问,“咱经商的人说话吐口唾沫就是颗钉——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
  “那你想过没有,你坐了大狱你的家人怎么办?听说你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待哺的孩子。”
  “我已无力顾及那么多了……”话没有说完临沂商人便声泪俱下了。
  这时听得客厅外边传来喧哗之声,古海看看大掌柜走了出去。但见一青年男子正要闯进客厅,被看门的小伙计劝阻着,因而发生争执。那年轻人与古海年龄仿佛,身后跟一小伙计,来势汹汹。仔细看时,就见那人身着枣红宁绸棉袍,外套一字襟玄色软缎面的皮坎肩;头戴一顶六角形的折帽,全然是一副纨绔形状。古海一时辨不清他是生意人还是满旗的少爷,便问:“这位先生是……”
  看门的小伙计正待替答,被那人伸出胳膊拨在一边,反问古海:“你是什么人?”
  “我是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古海说,“叫古海……”
  “嗬嗬!”那人脸上掠过一阵轻蔑的笑,目光在古海身上瞟过来瞟过去,“你姓古的如今真出息了,成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看来是贵人忘事多——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古海困惑了,开始他把这个人当做是归化本地的一个公子哥儿或是满八旗的少爷,可是这个人一张口说话他就知道自己判断错了——是满口地道的晋中祁县口音!一张似曾相识的圆脸,一对让人觉得熟悉的勾起他回忆的眼睛——古海终于认出了面前这个人是谁了。“你是史……史靖仁少爷?”
  史靖仁又有点得意又有点亲热地点点头。
  “正是敝人,咱先别忙着叙旧!”史靖仁见古海要说什么,把手摆了一下,“我有急事要见大掌柜!”
  “大掌柜此刻正与一位山东客商说话,”古海解释说,“你稍等一下……”
  “不能再等了!这也太欺负人了!竟然不给我安排住房!我要找大掌柜讨个话!”
  “这么说,你是来参加财东会议的?”
  “正是。”
  “那你住下嘛,已经有一些财东户来了。”
  “可是交际部的人不给我安排住处!”
  “怎么回事?”古海问与史靖仁发生冲突的那个伙计。
  “柜上有规定,每户财东只能有一个人前来参加会议,”伙计扬了扬手中的名册,“史先生这一户是由他的父亲史耀代表的,名册上没有他的名字……”
  “可是我们兄弟三个早已经分了家!”史靖仁嚷嚷起来,“我们现在是弟兄三个各立门户,我父亲一户,总共是四户!”
  “那我们接待不过来。”伙计为难地说着,看看古海。
  “哦——我明白了。”古海示意伙计不要再讲什么,对史靖仁说,“你稍候片刻,我回屋请示大掌柜的,看这事如何处置。”
  客厅里的一场谈话在古海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气氛变得十分严峻。大掌柜、郦先生和姓米的临沂丝线商都黑着脸互相看着——谈话进入了僵局。就见大掌柜将秃手在桌子上擂了一下站起来说:“既然米掌柜执迷不悟,我就只好成全你了——李掌柜你就辛苦一趟陪这位米掌柜去衙门走一趟吧。”
  “谢王大掌柜的成全!”
  非常奇怪,米掌柜并无惧怕与懊悔之意,反而现出了轻松解脱的神情,向大掌柜深深作了一揖转身向门外走去。
  这当儿大掌柜迅速地与郦先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郦先生把已经走到门口正待拉门而出的米掌柜叫住了,说:“米掌柜你请留步!……”
  米掌柜的手在门把上停住,转过身来,神色依旧,“诸位掌柜还有什么吩咐?”
  大掌柜的目光在米掌柜的脸上停了一会儿然后移开,叹了口气说:“算了!我看你并非是无赖之徒,这笔账就抹了吧!就算是我大盛魁祭了天了!但凡是做生意的就有亏有赢……我们也不必逼你个家破人亡。这房契地契你拿回去与父母妻儿守据着过日子吧!古海——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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