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围困

作者:米哈伊尔.库拉耶夫




  爸爸在一边叹气,他的指责不仅针对我们,还针对妈妈。
  “阿尼克……”
  “怎么了?我说的是俄语,家里必须讲规矩。”
  待到我们弟兄俩走出温柔的年龄段,大人说话不再回避我们的时候,我们不无惊讶地发现,爸爸不满意对政治人物的流行评价,对于像弗 · 拉 · 科兹洛夫这种在自己的组织和指导工作中缺乏丝毫独立性的人,父亲给他们起了个名字:“跟屁虫”。对于那些流行很广的骂人话,尤其是出自领导嘴里的那些骂人话,他深恶痛绝,他认为那是“老爷式的厚颜无耻”,但是对米哈伊尔 · 安德烈耶维奇 · 苏斯洛夫实用主义地生搬硬套马克思主义,他又称他是“意识形态的蛔虫”。对于形形色色的奴才,父亲往往用一种出人意料的比喻表达自己的厌恶。
  一九四八年莫斯科艺术剧院到列宁格勒举行纪念演出的时候,妈妈一场不拉地看遍了所有的演出,包括科隆的《深层探矿》,那是讲述地质队员的一部平庸的戏,属于为了“反映当代现实”而硬塞进经典剧团演出节目中的作品。
  “安涅契卡,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您怎么也看?”
  “您不能这么说,叶卡捷琳娜 · 阿尔卡季耶夫娜,鲍尔杜曼、耶兰斯卡娅、格里波夫、安德罗夫斯卡娅都参加了演出,阵营强大……我特别喜欢安德罗夫斯卡娅!”
  既然说到了戏剧,不禁回想起当初构成俄罗斯舞台艺术骄傲和荣耀的那些台柱,除了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位剧作家,主要还是一大批杰出的演员,他们演那些远非一流的戏剧居然也能征服观众的心,并且使戏剧在社会上享有崇高的威望。
  卡拉蒂金娜、莫恰洛娃、阿克肖诺娃、斯特列贝托娃、谢普金娜、奥斯图热夫、切尔卡索夫、西蒙诺夫这些演员,不管他们演什么,大家都会抢着去看的!
  脚灯将舞台和观众席分隔开来,但是它不可能把同时代人分隔开来,不可能把舞台上演戏的人和坐在观众席看戏的人共同生活分隔开来。
  数量众多的人奉命演那些充满狡诈和谎言的作品。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自己也曾经参加了演出,我们在演出中寻找自己的“真理”,试图用表演者的真情使真理获得崇高的精神。庸俗的滑稽剧,血腥的悲剧,延续了数十年的沉闷冗长的正剧成了一种命运,成了充满真正的苦难、真正的悲恸、真正的激情的人类生活。
  “这种充满虚伪和屈辱的生活你们是怎么过的?”
  “就这么熬过来了……”
  保存下来一张大型体操表演的照片,在这个名为《回击寇准》的叠罗汉节目中,妈妈伸开双臂扮演一架多引擎轰炸机的螺旋桨。
  后来妈妈又扮演过列宁格勒围困期间三个孩子的母亲。
  再后来妈妈还扮演过1949年斯大林奖金一等奖获得者妻子的角色。
  她都演得很出色。更加重要的也许是她扮演这些角色十分自然,不强加于人,不抢角色,既不任意贬低别人,也不随便压制别人。
  一个人的所有才能得到和谐的发展,成为完整而独立的整体,这也许是生命最迷人之处。上帝发现,人自己为自己规定是否应该遵循理智永恒不变的命令,或者成为朦胧而短暂的欲望的奴隶。
  我母亲一辈子都不想谋取私利,她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全部心灵才能,成了一个富有魅力的人,即使在“正派”这个概念已经不再收入《伦理辞典》的年代还保持了人格的尊严和做人要正派的鲜明观念。
  恶劣的生活环境迫使她除了统一的劳动锻炼之外,为了积累工龄要从货船上装卸木材,要送父母去流放,经受亲人被捕的痛苦,为孩子、丈夫和自己担惊受怕,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摧垮她身上感受欢乐的能力,她一生中似乎没有错过多少虽然短暂却又丰富多彩的幸福时光,在弹钢琴之前,她总要搓搓手,感叹一番:“孩子们,生活是多么美好!”
  列宁格勒是一件艺术作品,因此在妈妈演员气质的心灵中得到了全面而生动的反映,她不去模仿别人从《女工》和《星火》杂志上学来的几个优雅姿势,她身上没有一点土气。
  在我们整个家族中,无论是爸爸这一面还是妈妈这一面,都没有人献身于“缪斯女神”的事业,但是艺术、书籍和音乐始终是心灵在欢乐时刻和伤心年代与自己的愿望,与自己的义务和责任能够找到共鸣的一处圣地,也是一种自由。
  四三年。列宁格勒。运气好的人——走了。有本领的人——活下来了。没有本领的人——死了。
  这是一张四三年寄自列宁格勒的明信片。明信片是彩色的,是《列宁格勒在卫国战争的日子里》那一套中的一张,上面是画家尼 · 巴甫洛夫创作的石印画《在敌人空袭之后》的复制品:右侧是伊萨耶夫大教堂,左侧是骑兵练马场,前面是浓烟滚滚的枢密院和东正教事务管理总局大楼的正面,被炸断的电车线,奔跑的人群……
  明信片是我父亲的姐姐,我的姑妈玛格丽特 · 尼古拉耶夫娜寄给我父亲的,父亲当时在北极。
  “我亲爱的科里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好久没有音信。是怎么回事?我很为你担心!亲爱的,你要给我写信。我身体健康。靠菜园增加一点营养。昨天塔尼娅在我这儿——我用自己的土豆、豆角和西葫芦招待她。我上音乐课快一个月了。每周两次。我多么需要新鲜的、高雅的东西,多么需要安宁,多么想跟你们在一起,我的亲人们!你身体好吗?阿尼娅给你的信里写些什么?孩子们怎么样?等待你的来信。紧紧地紧紧地吻你。你的梁丽亚。1943年8月19日于列宁格勒。”
  也许是为了保守军事秘密,姑妈才没有告诉自己的弟弟,假如炸弹落到再左面一点儿,那么她那几垄地也会上明信片。姑妈工作的那家以荷塞 · 马丁命名的工厂在骑兵林阴道,那时候叫工会林阴道,工厂给劳动者们每人划了一块菜地。
  姑妈已经不年轻了,她三十四岁,在工厂干活,又在赫尔岑师范学院上夜大学,还要种菜地,还要给亲戚补充营养,同时还在上音乐课!……
  四三年,战争正处在中间阶段,一月份围困被突破,但是离解除围困还有一百六十一天。围困期间德国人向城里总共发射了十四万八千四百七十八发炮弹,其中四三年就发射了七万六千八百五十发,几乎占了一半。他们企图把那些在可怕的冬天没有冻死的人统统打死,非常残忍。
  在骑兵林阴道的顶端,在海军部大楼一侧,几个磨光的花岗石圆柱上耸立着几尊比树还高的双翼戴冠的胜利女神塑像,顺便说一句,这些塑像是柏林的回礼,在此之前俄罗斯曾经把无与伦比的克劳得创作的一组驯马师塑像送给了柏林。老实说,这些礼物的价值不一样。这条林阴道本身也是卫国战争胜利前整整一百年,即1845年填没了原来的海军部运河后建造的。
  《让胜利像雷鸣那样轰响……》,其实也未必。有时候胜利像土豆叶子那样发出沙沙声。
  在四二年和四三年,林阴道上的所有草地全都种上了庄稼,而且像日本人那样精耕细作,土豆、豌豆和西葫芦在这里一直长到完全成熟。
  在那些死气沉沉、部分被火烧过、部分被从窗口里伸出来的自制火炉的铁皮烟囱熏黑的房子框架里,在这石头的框架里,镶嵌着土豆的茎叶、弯弯曲曲的豌豆藤蔓、圆鼓鼓的南瓜和迫击炮弹似的西葫芦,构成了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美妙图画。
  姨妈给土豆培上土,把砍刀包进麻袋布,再像德国人那样仔细地用绳子扎好后,没有留下来看管那些渐渐成熟的西葫芦,以防偶然路过的行人采摘(毕竟是城市,毕竟是林阴道,毕竟是饥饿的岁月,毕竟有人会顺手牵羊),是的,她没有留下来,而是去上音乐课了。
  单单凭这一点就可以授予她一枚“保卫列宁格勒奖章”。
  “我亲爱的科里亚!今天是我高兴的日子。我不想沉默,我要让你分享我的欢乐——一小时前我得到了一枚‘保卫列宁格勒奖章’。它将使我想起许多东西,同时也召唤我做许多事情。我身体健康。等待着你的来信。今天收到奥丽亚从图拉的来信。紧紧地吻你,亲爱的。热爱你的梁丽亚。1943年于列宁格勒。”
  这些彩色明信片是列宁格勒菲奥德罗夫印刷厂于1942年印制的,共印了25000张 。这事实本身就非同寻常。
  这些明信片上都印着列宁格勒画家的作品。
  画家们还在画画。他们把作品送到委员会。委员会进行讨论,筛选。委员会送给党组织审查。党组织再进行讨论,筛选,批准印刷。最后送印刷厂印制。
  格 · 菲金豪夫创作的那幅画的名称是《在涅瓦河上》:河岸边的一个冰窟窿,一艘轮船冻在河里只露出船头,几间窗户堵得严严实实的房子,两个女人提着沉重而宝贵的河水正沿着又陡又滑的河岸爬上来,一个老头和一个小伙子正从冰窟窿里往水桶里舀水。
  明信片光滑的表面恰当地突出了这幅画凄凉的浅蓝色基调。
  “亲爱的阿尼娅!前几天收到了你二月七日的信。很高兴我的那些书全都合乎你的口味。今天晚上九点塔托契卡到我厂里来了。我跟她一起走到马林斯基剧院。她的气色好多了,总的来说,她的情绪令我高兴。四月二日夹在两封信里寄给你的苏打收到没有?柳霞和你们大家的身体好吗?这幅画会使你想起我们在1942年一二月份到涅瓦河上打水的情景。我身体很好。收到了科里亚的信。他调动的事我一无所知,这消息还是从你信里才知道的。”
  四月八日——这是围困期间最可怕的日子之一。这一天敌人往城里打了几百发炮弹。那么明信片里写了些什么呢?新娘去看望大姑子(丈夫被捕之后,为了拯救自己和儿子,塔尼娅提出离婚,而在战争爆发前夕,她嫁给了我父亲的弟弟阿尔卡季——作者注),塔托契卡和梁丽亚见面了,两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沿着风景如画的克留科夫滨河街散步,从工厂一直走到马林斯基剧院。遐迩闻名的剧院的圆形屋顶已经被炸了一个窟窿,这从街上看不到,剧院的一堵墙已经坍塌,露出了楼梯过道,这恰恰能够看到。剧院离塔托契卡住的红色指挥员大街不远,到梁丽亚住的那个兵营式管理的宿舍也不远。炮弹暂时在里戈夫卡区奥勃沃得内街的某处爆炸,并没有妨碍她们的谈话。她们互相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对方的气色都比原来要好些……现在是春天,白夜将很快来到……
  这是敌人狂轰滥炸的一天,轰炸又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人们无法睡觉,炮弹的爆炸声一直传到这个住着船舶机械制造厂工人的兵营里,这些工人住在工厂旁边是为了节省时间,主要是免得把精力浪费在回家的路上。躲到防空洞里大家已经厌烦了,而且也害怕去,因为多次听说过防空洞坍塌以及躲在地下室的人由于自来水暗管爆裂而送命的事。“应该给安涅契卡写封信,不知道他们那儿怎么样?”关于城市不断遭炮轰的事是不能写的,不然敌人会认为日丹诺夫和斯大林动用了列宁格勒和沃尔霍夫两个方面军的所有兵力还无法对付二十个炮兵连,这不,这些炮兵连已经向城里连续炮击了整整一年半了。德国人不炸斯莫尔尼宫,我们也不炸卡住列宁格勒脖子的德军第十八军的军部。仿佛有一个秘密的协定在起作用,因此在敌人的炮火无法到达的维堡区边缘地带,在林业机械研究院公园里为安德烈 · 亚历山德罗维奇挖的那个安全的备用指挥所根本就派不上用场。指挥战争的统帅们有自己的战争,普通的市民也有自己的战争。
  宿舍里静悄悄的。就在近旁的涅瓦河上,几艘兵舰正在打炮,一会儿德国人就要回击了……这不,敌人的第一颗炮弹已经嘘嘘的飞过来了……不能坐在窗口,炸碎的玻璃会伤人的……糟了!大楼抖动了一下,就好像有人从下面往上抬一样。这爆炸是在劳动广场那儿……反正没有事可干,可以写张明信片……
  邮局还工作。我们撤退到切廖波维茨之后不仅收到了被围困的列宁格勒出版的书,还有夹在信封里的苏打,从其他一些明信片可以看出,还收到了一个皮球、儿童杂志“穆尔齐尔卡”、一双小皮鞋、几支铅笔和一本幼儿读物《和小熊一起画画》。
  “亲爱的谢列基!收到你的来信我多么高兴啊!你正是好样的,今后多来信!真希望很快看到你们。祝你健康,祝你和米沙和睦相处。你经常滑雪吗?圣诞老人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二月五日我通过了英语考试,成绩优良。从二月十日到二十一日脱产准备文学考试。紧紧亲吻大家。梁丽亚姨妈。1944年2月7日于列宁格勒。”
  两张明信片,一张写于四三年,另一张写于四四年,一张来自地狱,另一张来自已经连续十天从莫斯科广播中听到庆祝我们胜利的炮声的城市。这两封信都出自一位体贴的非常镇定的知识分子之手。那么战争呢?
  难道意识不是存在决定的吗?
  当然是存在决定意识,但是正如宝贵的个人生活经验表明的那样,从道德意识的某种层面开始,意识本身可以决定存在,这里就有一个精神独立的问题。否则那些不计其数的围困日记的作者、那些身陷围困中的“明信片”作者哪能会有这种坚忍不拔的精神和镇定自若、处惊不慌的态度呢?
  知识分子的“本质”就是道德意识,它不取决于出身门第的高贵或卑贱,不取决于金钱的多少,不取决于股票的行情,不取决于是否牙疼,不取决于暴君、行政长官、专制君王、总书记和总统的怪癖,甚至也不取决于今天有多少炮弹打到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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