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围困

作者:米哈伊尔.库拉耶夫




  米哈伊尔·库拉耶夫(МихаилКураев 1939— ),俄罗斯小说家。生于列宁格勒,长期担任列宁格勒电影制片厂编辑,是活跃在当今俄罗斯文坛上的著名作家之一,曾获得俄罗斯国家文学奖。主要作品有《杰克什坦船长》、《蒙坦奇卡的镜子》、《家庭小秘密》、《围困》等。
  《杰克什坦船长》是其成名作,描写一名参加喀琅什塔特起义的水兵在获救后被误认为是在起义中丧命的杰克什坦船长,于是他顶着船长的名字,尽量适应那个陌生而异己的个体,背着船长的影子度过了一生。作者继承果戈理的传统,凸现了社会和生活的虚幻性。小说受到广泛关注和普遍好评。评论界认为,库拉耶夫与皮耶楚赫、马卡宁及托尔斯泰雅等新锐作家一起突破了僵化的小说模式,颠覆了长期被奉为正宗的俄罗斯美学原则,开创了俄罗斯文学的新局面。
  《围困》通过一个家庭在列宁格勒被围困期间的遭际,反映了苏联人民所经历的种种难以想象的苦难,揭示了当时那个扭曲人性、腐蚀心灵的社会环境是造成这些苦难的内因。作家呼唤人们在目前混乱动荡的社会中坚持道德操守和人格尊严,充分显示了作家的良知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这部小说结构严谨,叙事生动,语言清新流畅,人物形象鲜明,心理描写尤为细腻,颇具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两位经典作家的遗风,令人拍案叫绝。这充分证明库拉耶夫已经出色地继承了俄罗斯文学的优秀传统。此外,作者在给小说取名时也颇费了一番匠心:“围困”一词的俄语原文的正写法为“Блокада”,作者却别出心裁地用一个连字符号把它一分为二,写成了“Блок-ада”,其中的第一部分在俄语中用作复合词的第一部分,意为“闭塞”,第二部分意为“地狱”。这样一来,小说的标题就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了。然而,它也给翻译工作出了一道难题:如要忠实于原文,就要译成“闭塞的地狱”,作为标题似乎欠妥;如把它译为“围困”,则又意犹未尽,把其中的象征意义全都丢失了。本人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译法,只能作一说明如上。
  译者
  
  我妈妈这样情操高尚的人实属罕见,造化和命运对他们也格外垂青,慷慨赐予他们种种才干,而且丝毫不怀疑赐予他们的才干会遭到滥用。
  妈妈的美貌也得天独厚,她妩媚俏丽而又不失端庄大方,风姿绰约却又不刻意招摇。
  现在的女人,尽管缺乏妈妈的心灵素质,但是哪怕只要有妈妈四分之一的美貌,那么她身后的丈夫早已排成一支长长的队伍,她还没有来得及人老珠黄就已经制造了无数的绯闻,足够写好几本具有轰动效应的长篇小说了。
  妈妈很晚结婚,而且从一而终。
  大家至今还经常提起那些遭妈妈拒绝的追求者,其中就包括“阿列克谢 · 雷科夫”号远洋轮的船长,他驾驶的是一艘专跑英国和德国的客货两用船,船上只有一个烟囱,可是很高很大,令人印象深刻。
  “妈妈,你为什么没有嫁给这位科斯佳?”
  “他个子高得就像‘雷科夫’号的那个烟囱。我都不好意思跟他一起上街,大家纷纷回头看我们。这怎么行?”
  后来“阿列克谢 · 雷科夫”号改名为“共产国际”号,再后来“共产国际”号的船长被枪毙了,是我们自己人干的。
  每次翻看妈妈照例都处在朋友中间的那些旧照片的时候,总要对那些追求妈妈的人逐一下评语。
  “这是库里金斯基,特别会献殷勤,可是蠢得难以想象,即使从照片上也看得出来……不过人长得还挺帅……”
  “这是维克多,奶奶特别喜欢他,人很好,也很善良,只是那双眼睛,像挨了打的狗……”
  “廖沙啊,廖沙!你戴了条绿领带来表白爱情,真把我笑死了,哪里还能谈情说爱……就像常言所说的,俗不可耐……”
  爸爸娶妈妈为妻时,新郎的衣服就是一条红色的短裤,也许是惟一的一条短裤。这条短裤成了他一辈子的心病。作为回应,爸爸要求得到一只大理石小桌子,那是答应给他的陪嫁。除了大理石小桌子,父亲并不在乎新娘一无所有,但最后就连大理石小桌子也没有得到,因此每当妈妈提起那条红裤子的时候,爸爸总是要求得到那只大理石小桌子。
  “安涅奇卡,安尼克,最好别提这笔老账,短裤毕竟还有过,可是这桌子我总想看到,等了十年,二十年,三十五年,四十年,一直等了四十七年,都没有给我看过。我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桌子究竟有没有,也许只是糊弄我?”
  “我觉得你不相信我。这十年,二十年,三十五年,四十七年中我有没有对你撒过一次谎?!”
  “那好,我能不能看一看,只要看一眼我的小桌子?……”
  大理石小桌和红色短裤——这是送到家庭祭台上的第一份礼物,是父母亲玩的那个神话般美好的游戏的一个纪念。现实的短裤和神秘的小桌啊,你们有幸成为一种玄妙的暗语,我的父母利用这个暗语可以在他们漫长得无人预见得到的一生中的任何时刻返回到当初一切风平浪静、未来的生活似乎将永远一帆风顺的那个时光。
  “妈,为什么你好长时间都不愿结婚?”
  “为什么说好长时间,时间一点也不长。遇到了聪明人,我立即就结婚了。”
  “这么说来,在爸爸之前你就没有遇到过聪明人?”
  “在你爸爸之前的确没有遇到过。”
  妈妈的嗓子不仅好听,而且音色富有变化,她能够运用自如,就好比姆拉温斯基① 指挥自己的乐队。
  妈妈具有高超的听力和非凡的音乐记忆力,从剧院或电影院回来,她坐到钢琴面前就能够弹奏出刚才听到的歌曲或者震撼心灵的乐曲,准确得不差一个音符。爸爸只能看着乐谱弹奏贝多芬、勃拉姆斯、拉赫马尼诺夫和斯克里亚宾的作品,他非常佩服妈妈的听力和嗓子,倒不是忌妒,而是恨自己缺乏这种神秘的才能。即使谈论最日常的话题的时候,妈妈也能用她那美妙的富有色彩变化的声音让对方心醉神迷,如果她想这样做或者有必要这样做。可以想象妈妈当初从疏散地回来到第十九警察分局重新登记户口的时候跟分局局长谈话的情景。
  “人人都想住到列宁格勒。”分局局长拒绝登记,看样子他的听觉有问题。
  妈妈的气质、风度、身段俱佳。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那尊滑冰运动员的银质雕像,这座镶嵌在亮晶晶的蓝色搪瓷上的雕像是1934年列宁格勒港务局速滑冠军的奖品。就连在女运动员身上难得见到的那种高耸而又丰满的胸部,也没有妨碍妈妈在中长距离滑冰项目中技压群芳,一举夺魁。
  如果了解妈妈的几个姐妹以及她们的女伴,那么应该说无论是她或者她们都属于最典型的品德高尚的人,她们的修养、作风和秉性不完全得益于她们的出生,甚至不是得益于她们所受的教育,更不用说得益于资本,而仅仅应该归功于这个城市本身,因为这里的俄罗斯博物馆、亚历山大剧院、音乐学院歌剧班、埃尔米塔什、马林斯基剧院和音乐厅就是她们的小学、中学、大学和科学院。在马林斯基剧院她们买最便宜的票,在音乐厅她们参加合唱团,而放她们进音乐学院大门的是一位熟悉的检票员,柳霞 · 明金娜的姑妈。
  令人惊讶的是,妈妈凭着她那与众不同的条件,再加上年轻美貌、女性的温柔和体态,居然没有想过要坐池座的位子!
  “干吗要坐到那儿?那儿全是老头老太!”
  怎么可能不回头看一眼那个右脸颊有一颗特别的小痣、左胸下方有一颗胎记,凭着这些幸运的标记真心感到自己有权利得到浑身洒满香水的男人的青睐、享受特殊人生的女人呢!
  列宁格勒附近的所有地方,什么斯特列里纳,加特契纳,罗普沙,巴甫洛夫斯克,彼得宫,普希金城,不知去过多少次,犹如遵照惯性似的,四七年和四八年夏天妈妈带我和弟弟跑遍了这些地方,她让我们参观各处废墟、瓦砾场、坍塌的屋顶、焚烧过的墙壁、一堆堆的石块,这些东西在我和弟弟心中引起的是忧伤和困惑,而妈妈却感到陶醉和震撼,沉湎于不尽的回忆。
  妈妈的座右铭是“人家有的我们也要有”。她经常提起这句话,就像现在经常提起那些只能望其项背的“文明”样板国家。这座右铭绝对不是要求模仿,主要是体现了一种普罗塔哥拉①的思想,一种适度的人性理想。
  她那个永恒问题“为什么我们这儿的一切都不像人家那样?为什么?”不仅针对爸爸和我们弟兄俩,有时候也针对当局,甚至针对政府,但是谁也无法给妈妈一个满意的答复。
  啊,这个可恶的问题几乎追随了妈妈一辈子!
  还是以那些年代为例。
  生谢廖扎的时候,爸爸第一次按照常例叫了辆出租车把妈妈送到产院。而生我的时候,更不要说生鲍里亚的时候了,情况似乎有点奇怪,也就是说,“不像人家那样”。
  因为没有掌握有关这个世界美妙之处的确凿情报,我不急于离开娘胎。产期的最初阶段、中间阶段和最后阶段都过去了。我迟迟不愿降生的主要原因在于天生的犹豫不决,早在经受种种磨难和考验之前,这已经成了我的性格特征。
  事情发生在夏天。伴随第一个孩子出生的那种恐惧和企盼,父亲已经没有了,即使生女儿他也情愿,所以星期天坐在城里等待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他带谢尔盖到别墅去了。但是当晚姥姥就乘电车把妈妈送到了奥托医院,这所医院位于证券交易所后面,在瓦西里岛顶端。说实话,这是个世界闻名的地方,也许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地方之一,艺术大师们的精美杰作顺应流水的规律美化了这条有灵性的滔滔大河,而河流本身在这里也展示了自己的宏伟气势,为这座前所未有的城市的荣耀和美丽奠定了基础!
  御医奥托教授因为给皇室效劳有功而得到的这座诊所医疗设施完善,拥有最好的助产设备,包括一套安放在专门大厅里用于调节产妇心理的音响装置。这套装置的质量非常好,后来移到了贵族俱乐部,这俱乐部后来又改成了列宁格勒音乐宫。
  两年后,即四一年十一月,母亲把我和谢尔盖留给姥姥照看,自己去了奥托医院,是一路走着去的。
  “您找谁,女公民?”在那个熟悉的天花板很高的传达室里,穿白大褂的军人亲切地问妈妈。
  “我马上就要生产了!”妈妈用一种经产妇的自豪口吻大声说。
  “不能在这里生,女公民,我们这里是军队医院,您得去十四街……”
  “你们这儿什么事都不顺利。”妈妈沮丧地说,她显然想起了当初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医院里躺在床上生第二个儿子的情景,那是很不方便也是相当危险的。“护士,我就要生了!”母亲一次次发出十分克制的知识分子式警告,可是护士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严厉地训斥道:“你怎么这样没有觉悟,没看见我们在处理难产吗?”要是这些话是针对我说的就好了,可是我听不到。这样,在没法指望外界帮助的情况下,我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降生到这世界上。结果怎么样呢?在相当漫长的一生中,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不止一次试图吸引别人的注意,但是听到的始终是周围无休无止的“难产”。这不,眼下就是明显痴呆的资本主义难产。
  谢天谢地,妈妈生鲍里斯的时候就不是在那个设备一流的产院,因为这产院已经成了德国总司令部预备队第768重炮营708炮兵连的射击目标。
  一辆运送伤员的汽车开到门口,伤员不多,很快就把他们抬了下来。
  “啊呀!刚巧运来了伤员,我们先要把他们安排一下,然后再来照顾你们……”
  我们沿着大直街刚走过第九街,一枚很大的炮弹就啪的一声落在科学院印刷厂对面的街口。炮击开始了。又是“一切都不像人家那样”。
  在十四街的那座产院里,把她直接从接待室转移到了掩蔽部。
  “去地下室,产妇娘,去地下室,快跑,快逃命……”
  据说产妇受了惊吓会流产的,孩子会得急惊风,还有别的什么病。妈妈是不是已经不怕炮弹了?或者担心我们几个留在家里的人?总而言之,很难猜测一位临产的年轻女人在遭受炮击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警报”刚解除,马上把她抬上轮椅车……
  “……就这样生下了鲍里卡……长得和爸爸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鲍里卡轻轻松松地来到了这世界上。为了说明他长得和爸爸一模一样,妈妈总要拿出他们的第一张照片,那是在结婚前照的:爸爸的嘴唇很厚,脑门很宽,表情很严肃。
  妈妈没有参加保卫列宁格勒,自然没有像她的兄弟姐妹、侄儿侄女和小姑子那样得到“保卫”奖章,也没有获得“被围困的列宁格勒居民”这个荣誉称号。就连围困的日子她也没有轮上几天,从四一年九月到四二年二月。在这仅有的几个月里,她生了一个孩子,埋葬了三个孩子,救了两个孩子,也就是说带着她的“近卫军”穿过拉多加湖撤出了列宁格勒,她的一名“近卫军战士”还不到三岁,另一名“近卫军战士”才满四岁。
  妈妈总要隆重纪念突围的那个日子和解除围困的那个日子,虽然不像过复活节和十月革命节那样把家里的窗子和地板擦一遍,但是这时候妈妈的心情像过节那样兴奋,忙这忙那的,时刻准备接待来访的客人。
  二月四日是鲍里亚和姥姥奥尔加 · 阿列克谢耶夫娜的忌日,这个日子也要隆重纪念,要烙薄饼。四一年十二月一日是奶奶卡罗丽亚 · 瓦西里耶夫娜的忌日,这一天正巧是谢尔盖 · 米隆诺维奇 · 基洛夫被害的纪念日,列宁格勒的街道和广场上都挂半旗表示哀悼,另外,这一天又是一位亲人的生日,因此尽管大家都还记得奶奶,但也只是在逢五和逢十的周年才举行悼念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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