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战争的罪恶

作者:[澳大利亚]彼得·凯里 作 彭青龙 译




  然而他是个很普通的人,矮矮的,瘦瘦的,黑黑的,做事严谨,一丝不苟,在一个经验丰富的会计身上发现这种特点令人欣慰。他衣着古怪,喜欢穿着熨烫平整的灰色法兰绒裤子、高档的针织衬衫和舒适的软皮鞋。只有挂在左耳的小银耳环表明他并不完全实在。
  塞加一声不响地开始工作,为公司的资金周转而紧张忙碌着。来后的第一周,他就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电脑编程,这样我们就更容易、更快捷地了解资金运作情况。每周的星期一就可以得到上一周的数据,从此大家的生活就变得便捷了许多。
  三周后,我几乎让他全权掌管财务工作,自己则腾出些时间思考和制定适应经济形势发展需要的长期策略。
  失业的人需要依靠政府的救济才能生存,为此当局每年需要几百万美元的物资来满足他们的需求。许多公司对这一巨大市场需求视而不见。他们显然把当前的状况视为一种暂时的困难,因此总是谋划长远发展战略,深信在可预期的未来,经济形势会日趋好转,并恢复到正常状态。
  我的看法是我们正在经历“正常的”市场环境。
  我指导的新产品开发团队正在做系列速冻食品的可能性研究。这种产品不经过烹饪也可以食用,而且成本较同类产品低廉。在我脑海里有一系列类似于派一样的食品,但我只向外界透露了一点信息。这似乎是个千载难逢的商业良机。
  正当我忙于此事时,伊恩传来消息,说现存的系列冷冻食品销售得相当成功。他给了经销商们很大的折扣,希望通过薄利多销达到高数目的营业额,同时更重要的是改善了同经销商们的关系,并使业务经营恢复到健康状态。
  伊恩的电传非常简短:“他们爱我们爱得发狂。销售量是预期的180%。”
  我朝窗外望去,只见巴图和塞加正赶往仓库方向。仓库遮挡了工厂,也挡住了我的视线。巴图的手枪装在他的皮套里,他花了几个晚上才制作好这支皮套。
  巴图托着鞋,无精打采地走着,旁边的塞加看起来像个表情严肃的玩偶。
  看着他们,我陷入了沉思,他们滑稽的一面隐藏着最致命的东西。
  
  8
  我父亲在工厂里失去了一只手。他的残肢是受压榨的标志。小时候,看到父亲没有了手,我就认为我的手将来也会被砍掉。这个想法一直藏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黑暗角落——一个专门隐藏可怕事情的地方。因此,当我看到鸡头被砍掉、猎狐狗的尾巴被切除、小羊羔被涂上沥青的时候,总是怀着非常奇特的恐惧。我害怕极了,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对我来说都是个禁忌。他们甚至将公鸡头上的皮剥掉,使它的肢体变得残缺不全。
  我妒忌我的两个姐姐,因为我确信她们可以拥有像我母亲那样的双手。
  父亲在各种各样的工厂里干过。我只记得像洞穴一样的黑色大门,单调炙热的金属围墙,留在父亲发间的种种臭味以及衣服上难以洗掉的陈腐酸臭味。
  在屋后的凉台里,我在墙上贴满了汽车图片,并在那里手淫。黄色的墙上装饰着暗淡的棕色透明胶带和胸脯丰满的女人照片,后者比汽车还更难企及。正是在这样的地方我等待着被送到工厂去上班。正是在这样的地方,在炎热的下午,我筹划了最激动人心的逃跑和最毛骨悚然的报复。正是在这样的地方,我常常在夜里被噩梦惊醒。许多令人恐怖的工厂是生活中从没有见过的,它们比我父亲经历过的事情更可怕。他们用利剑砍杀我,脚踩的地方突然变成巨大的深渊,里面除了残缺的机器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些噩梦一直伴随着我。虽然已是三十岁的成年人,但我依然做着五岁时的噩梦。它们仿佛是地狱里的音乐,音符整齐,不断重复,每个噩梦都跟第一次一样恐怖吓人。我变成了一只被噩梦纠缠的兔子。
  时过境迁,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工厂。但我尽可能地逃避噩梦。我总是根据工程师们的报告以及生产部经理的建议做出决策。最终有一天所有的借口开始变得荒唐。
  离开中心行政区时,热气从灌木丛里迎面扑来。我已经三个星期没有出门了,我曾把热气视为经空调机处理过的阳光,现在却变成了严峻的现实。北风将灌木丛里的尘土吹得四处飞扬,苍蝇争先恐后地爬上我的鼻梁,钻进我的耳朵,仿佛想在我的脑袋里生儿育女。
  工厂和仓库里的金属刺得我头晕目眩,表面的锈迹斑斑丝毫没有减轻刺眼的程度,只预示着内部管理的混乱。
  走在又软又粘的沥青路面上,身旁的巴图问道:“你的噩梦怎么样了?”
  他的头发很奇特,在蓝天的映衬下,绕着一圈银色的光环,走在他身后依稀可见。工厂里的轰隆声传了过来,从二号车间排放的污水已流到我们眼前的小溪。巴图敏捷地跨过小溪,牛仔靴还是一尘不染。
  我说:“不好。”我十分懊悔自己的坦白。坦白如同放屁。我曾经鄙视那些坦白自己弱点和内心恐惧的人。这是中产阶级玩的游戏,但他们只是在生产割断自己愚蠢喉咙的刀片。
  二号车间的门如同一个大洞穴,地面的脏水积了有一尺深。
  巴图停了下来,“妈的,我不能进去。”
  “干嘛不进去?”这个家伙必须跟我进去,我不愿一个人去。停在门口,一股从烹饪间散发出来的臭味几乎把我们吞没了,我熏得直想吐。“干嘛不进去?怎么回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常。
  “妈的,鞋会弄脏的。”巴图站在门口,双脚叉开,一手叉腰,弯腰低头看着他的牛仔靴。他说:“妈的,我很抱歉。”
  “我给你买双新的。”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不,已经买不到了。见鬼了,对不起。”看得出来他确实觉得抱歉。我知道没办法说服他,不得已,只好独自一人进工厂视察。
  “去他妈的臭鞋。”
  “对不起,可能确实因为你再也买不到这样的靴子了。”
  我小心翼翼地淌进脏水里,一直往前走,让巴图愧疚去吧。
  清醒的时候,我十分害怕机器,因为它确实相当可怕。那些机器容量很大,虽然其大小与人毫无关系,但一想到里面所装的食物,我的喉咙就觉得堵得慌。流水线设备落后陈旧,开动时嘎吱嘎吱地响,生产出的黄油臭气熏天。机器上下左右地转动着,丝毫不顾人类生命的安危。
  我不想看到的正是那些工人。
  比车间外面更糟的热气让人十分难受,它与嘈杂声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绷紧的传送带与巨大的波纹铁烤炉连结在一起,穿着脏兮兮白色制服的男女工人站在生产线旁,机械地操作着生产报告上已描述得很清楚的动作。
  三号生产线:四个包装女工,一个男主管。
  报告里的信息很详细,但它没有告诉我车间里有一个又高又瘦的女工,两眼正凶巴巴地盯着主管;她的同伴个头跟她相差无几,但体态丰满。还有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站在她身边,戴着金丝边眼镜,全身上下长满了痱子;另外一个女孩长得酷似地中海圣母马利亚,皮肤暗黄,老冲着我傻笑。
  我参观过很多工厂,天知道,但它们对我来说仍是个禁忌。它们不该是个难题。我的恐惧很荒谬,制服它唯一的办法靠习惯。我无法对工厂的未来听之任之,并坚信自己最终将被埋在这该死的摩天大搂下面,但面对工厂里的机器我确实感到无能为力。我用严厉地眼光看着工人,心里思忖他们将用何种方式使我丢掉饭碗。我手里的鱼只不过是执行操作的工具,一旦考虑到鱼的感受就会更难做事。所以,在工厂里我有个弱点——歇斯底里的倾向,幻想变成我见过的工人,进入他们的身体,感受他们的心情,过着没有尽头充满喧嚣、颇为无聊的日子。他们对我发火,我对他们也是怒气冲天,因为我们之间泾渭分明。这种愚蠢的行为、白痴的嗜好是我个性中致命的弱点。
  我匆忙逃离了工厂。
  巴图在二号车间的门口遇到我。“你的噩梦如何?”
  我还没有晃过神来,气得全身发抖:“那儿真恶心!真的很恶心!”
  巴图把右脚尖伸到左腿后面,在裤子上蹭了蹭他的牛仔靴。接着,他带着非常天真的语气问:“你打算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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